正文 第30章(1 / 3)

當隨處犁一片荒地便能長上好莊稼的沃土變得隻生長靠大水壓堿的水稻,當深可齊腰的上百種野草野菜隻剩下被鹽堿禿灘包圍的紅荊條和黃心菜,當連片成林的各種樹木變成枯枝朽樁,當曾讓人類心驚膽戰的群吼群攻的禽獸幾乎全部悄然消失,當數以千計的采油樹和雜亂分布的村莊以及一座座油田小鎮替代了先前的地屋子和秫秸草房時,河父海母之地的主人才猛然發現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所發生的驚人變化。這如同父母對於自己處於成長期的孩子,在外人評論孩子的成長變化時,他們還不相信地反問對方:長高了嗎?模樣變了嗎?俺咋看不出來?直到有一天,猛然間有一個大身量的嘴唇上生著毛茸茸髭須或前胸隆起臀部渾圓的成人站在自己麵前,做父母的才吃驚於孩子的成長變化,知道那個牙牙學語、蹦蹦跳跳的孩子隻是自己記憶中的一個影子了——正因為晝夜廝守才忽視了孩子每時每刻發生著的變化。大隊黨支部書記鮑文化從公社接受了植樹造林的新任務。那時,蛤蟆灣子地片上唯一的一棵去年生長枝葉的老榆樹再沒被春風喚醒,樹杈上僅殘存著兩個烏鴉的巢穴。鮑文化現身說法,大談植樹造林對於蛤蟆灣子子孫後人的意義,信誓旦旦地宣稱用不了幾年全村又會變得樹木茂密綠樹成蔭。他為此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動員村人又挖掘出幾條溝渠,專門用於灌溉樹苗,並親自到外地采購各種樹苗樹種。這種努力事實上徒勞無益,就在他向村人傳達公社指令的時候,一隊隊長鄧躍進便表示堅決反對。躍進用村裏村外樹木因鹽堿枯死的事實,試圖勸阻村支書勞民傷財的行為。鮑文化卻對他嗤之以鼻:“那是因為沒有大水壓堿,我不相信能長水稻就不能長樹。”鮑文化我行我素,親自指揮社員按照躍進改造稻田的方式用溝水打壓鹽堿,把樹木種得縱橫成行。為防止對樹苗的人為破壞,鮑文化在安排常家老三風看守林木的同時,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標語貼得滿大街都是:偷一棵樹死一口人,毀一棵樹斷子絕孫;大人毀樹遭雷打,小孩毀樹折陽壽;毀樹出門軋斷腿;偷樹進屋折斷手……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標語連同後來當做柴火燒掉的幹枯樹苗,被當成笑料一直被村人傳了很多年。那時候,麵對自然力量的不可抗拒,種下上千株采油樹的油田工人卻試圖用自己改天換地的力量打破河父海母之地不活樹木的神話。他們的鑽機打向一片被稱做“孤島”的新淤地時,用挖掘機挖出一個五十米見方十米深的大坑,再用幾十輛拖掛車從外地運來絕好熟土將其填平,栽下一棵據說可長到三十米高的優良種樹。工人們不惜動用輸油管道為這棵樹架設灌溉水管,派人精心看管。這棵讓人叫不上名字的樹果然不負眾望,枝繁葉茂地長到二十多米高,成為方圓百裏最高的植物,並以“孤島一棵樹”之譽成為茫茫灘塗上的一大景觀,可幾年後,這棵樹僅換來了刊登在新創辦的油田報紙上的一篇祭文。這篇題為《樹祭》的散文開宗明義,第一句話便是:“孤島一棵樹”死了。

就在鮑文化興致勃勃地實施注定徒勞的綠樹成蔭工程時,一隊生產隊長卻別出心裁,要在樹林西邊上千畝廢棄的耕地上建設鹽場。蛤蟆灣子村人被村裏兩個頭麵人物搞得無所適從,短短的春天必須付出數倍的努力才能應付繁重的勞作。鮑文化雖然明白鄧家這位年輕人是在和自己唱對台戲,可還是批準了躍進的請求。公社已在海邊建起三處鹽場,鮑文化曾去參觀過,但他搞不清楚躍進會用什麼方法把百裏外的海水引到蛤蟆灣子來。他笑著拍拍躍進的肩膀,“建鹽場可和大隊沒有關係,完全是你們一隊的事啊。”

這年春天,等鮑文化的植樹任務和各種農活一完,躍進便將鴿場的所有事務全部交給舅舅石頭,一心撲到鹽場的建設上。一隊社員雖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躍進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可因為壩地和稻田的緣故,對躍進深信不疑。他們按照躍進用木樁定下的點位建造曬鹽池,全不問海水從何處引來。直到躍進選定十多個打井點位,大家才明白,年輕人要用地下水曬鹽。上了歲數的村人猛地記起:地下水比海水更為鹹澀,當年整個河父海母之地陷入水荒,鮑文化自恃聰明地帶人打井取水,結果這個當時村裏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好多年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

當第一口井的鹹水在抽水機的歡叫中湧入曬鹽池時,在整個蛤蟆灣子村人的歡呼聲中,冬青勸劉氏也去參加躍進組織的鹽場開業典禮。

“你們去吧,我可沒這份閑心。”劉氏的答複讓冬青納悶了好一陣子,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婆婆將整個心思用在了紅旗的婚事上。劉氏是在一天早晨忽然發現紅旗已變成了個該娶妻生子的男子漢的,並準確地記起紅旗僅比大孫子躍進小了三個月零兩天,而此前她一直將紅旗當成一個孩子。紅旗將肥皂泡沫塗滿下頜,在全家人嘩嘩啦啦的洗漱聲裏,用剃須刀用力刮著變硬的胡楂。嚓嚓的刮臉聲劉氏雖然一點也聽不到,但她用一雙眼睛完全能想象出剃刀與胡楂的碰撞聲。“該給紅旗成家了。”她對與自己一起為家人準備早飯的秋蘭說。“是啊。”這一點秋蘭的確早早意識到了,“其實,他和那個知青是挺好的一對。”劉氏卻不那麼看,在紅旗和知青齊紅霞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她之所以一言未發,是因為壓根兒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在她看來,那更像一出毫無結果的鬧劇。她認為包括齊紅霞在內的所有知青遲早會離開蛤蟆灣子,不管他們在此呆多長時間,都和鄧家和全村人沒有關係。從此,給紅旗成家的念頭占據了劉氏的整個心思。但是,紅旗的相親像當年他的父親兆富一樣不順。每次相親回來,他都把相看過的姑娘說得一無是處,每一個都被他挑出一大堆毛病。“看樣子天仙女你也相不中,也不知道究竟要找啥樣的。”紅霞當著全家人的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