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和紅霞是家裏最能理解花花、葉葉的痛苦的人。他們很早就發現了兩個涉世未深的姑娘的荒唐秘密。當紅霞將鄭明的一封封信交給劉氏時,沒有對紅旗隱瞞。“奶奶這樣做沒錯啊。”紅旗也覺得這是阻止姐妹二人走向絕路的唯一辦法。那天劉氏向花花、葉葉表明自己的態度時,兩個人都在場。劉氏最後的話讓紅旗聽起來特別不舒服。一方麵因為奶奶不近人情,而更重要的是這話聽起來有點像在說他和紅霞。因此,當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溜進紅霞的房間時,對紅霞說:“今天早上,奶奶是在說花花、葉葉,與別人沒關係。”
“你想說什麼?”紅霞看著紅旗的一臉憨態,忍俊不禁。
紅旗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就是像娘和三叔那樣被奶奶趕出門,我也會娶你。”
這是紅旗第一次用帶有同情和讚許的語氣提到母親和三叔。年輕人多年來一直將此當成自己的恥辱,不僅沒去過兆祿和花在村外瓜園邊的住所,還絕口不提有關於此的話題。他曾在不同場所與母親不期而遇過。這些相遇看起來純屬偶然,其實是花苦心安排的。她曾為紅旗從鴿場那間封閉的屋子裏走出而激動地流了一夜的淚,而此前,花幾乎對紅旗失去了信心,認定紅旗會在那間房子裏待一輩子。她在上工的社員隊伍裏,在年輕人聚集的地方,處處搜尋著紅旗的影子,並以母親獨有的敏銳,在草橋溝邊,在鄉間的小路旁,等待著兒子的出現,但是每次見到紅旗不僅沒與他說過一句話,她還從兒子眼睛裏看到了比怨恨更為可怕的冷漠。
“紅旗不認我這個娘了。”她向兆祿哭訴道。
兆祿滿不在乎,他指著在地上嬉鬧的兩個孩子說:“隻要你願意生養,要多少我們有多少。”
兆祿的蠻力像他旺盛的性欲一樣,絲毫沒有因年齡的增加而有一絲衰退。他和花住進園屋子的第三年,瓜園已和其他地塊一樣堿得隻長荊條疙瘩了。他於是學著社員們的樣子,將數十畝瓜園全部改造成了稻田,並挖出了一條引水溝渠。這項繁重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幹的,整整用壞了二十多張上好鐵鍁和十輛小推車。數十畝稻子的收入使這個特殊的家庭豐衣足食。雖然他們的住所離蛤蟆灣子村僅隔幾百米,但他們已與村人毫無聯係。不久前的一天,公社婦女主任劉蘭青發現了這個單幹戶。她以公社幹部的身份去過兆祿家,驚訝的不僅是這個家庭毫無集體觀念,男女主人甚至還不知道政府已開始實行計劃生育。花腆著圓圓的大肚子接待她,兩個看上去隻差了一歲的孩子光著屁股在稻田戲水。劉蘭青將這一情況及時向公社黨委、革委作了彙報。兩天後,她再次出現在數十畝稻田邊的兩間小屋前時,身後跟著三名穿著軍裝的公社幹部。劉蘭青耐心地向男主人講解政府的政策和公社的決定,但是不等她說完,兆祿已按捺不住了。
“你的意思是說,要把我這幾十畝稻田歸公?”兆祿冷冷地質問對方。
“是啊。”劉蘭香沒注意到兆祿的強烈反應,“還有,我今天還要正式通知你,你們生下這個孩子就不能再生了,政府的生育政策是最好生一個,最多生兩個,按政策你們肚子的第三個已經不允許生了。”
兆祿被對方的話逗笑了。起初他以為一口一個“政府”的女人隻是在打幾十畝稻田的主意,沒想到連生孩子的事也要管。他回答婦女主任說:“地,你們要不走,那是俺用鐵鍁和小推車改造過來的;至於生孩子那是自己家的事,誰都管不著。”
劉蘭香沒想到粗大漢如此頑固透頂。她向兆祿發出警告:和政府作對沒什麼好下場。
“政府算個!”渾身的血液一時在兆祿的身體裏沸騰起來,他把劉蘭香的警告當成了對自己的公開挑釁,指著前屋蓄滿清水的水缸,“政府就像這個水缸。”沒容大家明白他的意思,他已雙手把水缸舉了起來,在水花飛濺中,水缸被摔成了幾大塊碎片。
事後,劉蘭香才明白蛤蟆灣子大隊支部書記鮑文化不肯與她一起執行公社“兩委”決定的原因。她暗自慶幸沒像鮑文化那樣被扔出那個是非之地。花卻為此擔心了好一陣子,試圖勸男人不再要孩子了。可就在她生下老三的兩個月後,在與兆祿不分晝夜如饑似渴的男歡女樂中,她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又一個生命被種在了身體裏。“生不生孩子得聽老天爺的安排。”兆祿已把劉蘭香不允許他們再生孩子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此時,蛤蟆灣子村人對計劃生育產生了恐慌情緒。恐慌首先來自對“結紮”一詞真實含義的理解。這個新鮮的名詞村人最先是從宣傳計劃生育的公社幹部那裏聽來的,很快,村裏幾名婦女便成了這一名詞的實踐者。她們全是村裏已生下兩個孩子的黨員,顯然是聽從組織安排,為全村婦女做個樣子的。她們胸前掛朵大紅花被拖拉機拉往公社醫院,仿佛是去完成一項光榮而神聖的使命。她們回村後向每一個探視者講“結紮”的好處,說隻要結了紮,夫妻間即使一夜做三次也保證不會再有懷孕和生孩子的麻煩。當其他女人問“受不受罪”時,她們異口同聲,說那隻不過是動一個再小沒有的手術,和蚊子叮一口沒啥兩樣。但是,這幾名婦女說話時有氣無力,一連十多天下不了炕。“結紮”一時成了村人最熱的話題,這一新名詞很容易被理解為“截閘”,不讓女人生孩子就像把溝渠中湧動不息的水流截住。可很快,在結過紮的鮑文化妻子牛俊英和周嬸的一場對罵中,所有人對這個詞才徹底理解,“結紮”隻不過是被割、被閹的代名詞。兩個女人是因為一個水桶發生口角的。牛俊英在擔水時發現自己的水桶底部漏水,想起前一天周嬸曾借用過。她提著破水桶找上門要求對方以舊換新,說自己家的水桶一直好好的,肯定是周嬸家借用時碰壞的。周嬸根本不買書記夫人的賬,說自己送還時水桶好好的,並反問牛俊英,自己隻不過讓兒子擔兩趟水,怎麼就能碰壞水桶。爭吵引來了十多個圍觀者,牛俊英見周嬸不認賬,話變得刻薄起來。她說誰知道你借水桶幹過什麼事兒,你不是用鐵桶盛幾斤麵看過人家臨過門的媳婦破沒破身嗎?這等於揭周嬸的傷疤,因為就在不久前還有不少人向她興師問罪。
“你這個老劁頭!”周嬸把最難聽的字眼罵了出來。她仿佛要借此宣泄自己長時間以來受人嘲諷的惡氣,“你不是整天把結紮結紮說得天花亂墜嗎?其實你這點破事根本用不著去醫院,常三就是辦這事兒的老把式,他年輕的時候一天能劁二十頭母豬!”
這話把牛俊英罵得張口結舌,哭著跑回家裏,把周嬸的話原原本本地講給鮑文化聽,希望男人能為自己出這口氣。聽完妻子的哭訴,鮑文化眼前一亮。他不僅沒有因為妻子受到最為難聽的辱罵而生氣,還自以為找到了做通村人思想工作的突破口。連日來,他隱隱覺出了村人對計劃生育的冷漠和抵觸情緒。在包括自己老婆在內的幾名黨員婦女結紮之後,盡管公社幹部挨戶做工作,卻沒有一個婦女再報名自願結紮。在向公社彙報本村計劃生育工作時,黨委書記對他很不滿意。他為此絞盡了腦汁,但想不出任何說服村人的辦法。妻子的被罵卻觸動了他的靈感,他認為,隻有把不實行計劃生育的害處向大家說明,才能最終解開村裏人思想上的疙瘩。當天夜裏,他準備了一篇長達十多頁的講話稿,第二天一早,便把全村社員召集到了大隊部。鮑文化在講話中用事實控訴了女人們為爭當“模範母親”而造成的諸多悲劇,不僅列舉了小個子女人為生十多歲還不會說話的小狗子而付出了生命代價,還講了二隊生產隊長雨“擼杆”的痛苦。他想將這些悲劇的造成與不實行計劃生育的害處聯係起來,可後麵的話卻被社員們無法忍耐的哄笑聲完全淹沒了。
蛤蟆灣子被經常搞突然襲擊的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組整得人心惶惶。雖然已臨近春節,卻很少有人像往常一樣準備年貨,大家把主要精力用在了與計劃生育工作組的周旋上。他們輪流在村口值班,隻要遠遠地看到要進村的像是公社幹部的人,馬上鳴鑼示警,女人們則立即如驚弓之鳥,四處尋找藏身之地。全村人開始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甚至將隔三差五進村叫賣小兒玩意的小販,也認定是公社計劃生育工作組派來的人。孩子們從大人那裏接受命令,責任心戰勝了對各種泥製玩意的好奇心,不允許小販再踏進村裏半步。
“怎麼昨兒個還給生夠五個孩子的女人發獎狀發錢,現在連第三個孩子也不讓生了?”劉氏對此大惑不解。這時候,她意識到“計劃生育”這個原本與鄧家無關的事兒開始威脅到孫媳杏花了。她剛剛從秋蘭那裏得知杏花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消息,這也使她終於明白了孫媳連日來魂不守舍的原因。這個在全村婦女中掙工分最多的鄧家媳婦,在生前兩個孩子時更加表現出她的堅韌與要強。巨大的分娩痛苦不僅沒使她像別的女人一樣垂死般地嚎叫,而是一直用微笑來期待做母親的巨大幸福的時刻的到來,任由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黝黑的臉上滾落下來。可現在,當她聽說她不能生下這第三個孩子時,她在男人麵前第一次表現了女性的軟弱和膽怯。躍進一語未發,但在女人瑟瑟抖動裏,他想到去找紅旗一起商量解決的辦法。第二天一早,他沒像往常一樣去鹽場,而是徑直向鴿場走去。當他敲開紅旗的房門,看到手裏拿著玻璃瓶和橡皮塞子的紅旗蓬頭垢麵卻兩眼生輝的樣子時,已明白對方與自己的計劃沒有任何關係,如同多年前他帶領蛤蟆灣子一隊男女社員與張家窩棚數十次群毆沒敲過一次紅旗的房門一樣。可在他失望地要退出去時,紅旗把他叫住了。紅旗要躍進看自己的最新發明。他不顧躍進失望的神情,將一個酒精棉球放進玻璃瓶裏,再把棉球點燃,待棉球變成灰燼,他用墊布將玻璃瓶拿起來,口朝下放在一盆清水的水麵上。立時,奇跡發生了,平靜的水麵在一股巨大力量的吸引下泛起旋渦,如同鐵塊挨近磁石般清水湧滿了玻璃瓶。躍進對這種戲法般的小兒遊戲沒有絲毫興趣。紅旗仍沉浸在他發明成功的喜悅裏。他雙眼浮腫,一看便知道已有過許多個不眠之夜。躍進覺得紅旗像在說夢話。他認為再沒有任何必要在此浪費時間,快步走出了鴿場。
四個月後,紅旗像一個江湖郎中,在蛤蟆灣子大巷小巷向村人介紹他的最新發明。此前,在鴿場那間房子裏,他又像幾年前一樣甘願做了大半年囚徒。為了引人注意,他首先將那隻向躍進表演過的能吸水的玻璃瓶當眾演示了十多次。眾人看到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玻璃瓶隻需放進一塊燃著的棉球,便可產生把水吸滿的奇力後,發出了一片驚歎聲。大家起初以為紅旗在表演魔術,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發明的新的流產手術作宣傳。他把一把小型手術刀、一支注射器和一個盛著魚肝油酸鈉的試管介紹給村人,說自己不僅可以做毫無痛苦流血極少的流產手術,還找到了為男人結紮的方法。“隻要哪個疼老婆的男人受得了被蚊子咬一口般的皮肉之痛,女人就再也不會懷孕了。”而後,他又舉起注射器和試管,“怕蚊子咬的也沒關係,隻要哪個男人讓我打一針,我保證你女人半年內不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