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1 / 3)

這年秋收剛剛結束,蛤蟆灣子村人全都陷入了忽而驚喜忽而恐慌的驚訝裏。以往,蛤蟆灣子所發生的每一個事件都被村人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津津樂道好大一陣子,現在卻不知從何處說起了。最初把村人的注意力從紅旗引發的喧鬧中吸引開的,是一排從油田小鎮一直樹進村裏的高大水泥柱子。這些水泥柱子如同沒有枝葉的參天大樹,幾乎是一夜間樹立成排的,頂端以白瓷瓶為連接點,掛著拇指粗細的鋼線。“天呢,電要進村了!”所有村人都對此做出了恐懼的反應,因為早在十多年前,兆富便以他超常的創造力,靠十幾個沼氣池弄出過無形的但比老虎更為凶猛的“電”。結果,不僅讓身體迅猛發育的水水停止了生長,還將自己燒成了一堆焦炭。而據說油田“電”更為厲害:一名電工在電線杆頂上接線,碰巧尿急,便一手拉著電線一手拖出陽物撒尿,尿水剛剛觸及地表,但見一道紅光閃過,電線杆上的電工頓時無影無蹤,隻有一團灰燼隨風飄下;另一名工人隻是無意中踩上了地上通電的一段鐵條,整個身子就被打出數十米遠,他從地上突然騰空而起的情形,就像一枚從炮筒裏呼嘯而出的炮彈。在村人的驚愕中,一隻大葫蘆般的燈泡被掛在了村口的電線杆上,其在一天晚上猛地迸發出的光亮把整個村子照得如同白晝。村人像躲避瘟神似的紛紛關門閉戶,拉嚴窗簾,拒絕如銀般的白光侵入。他們癡癡地瞅著跳動的煤油燈花一言不發,眼前不斷出現焦炭般的兆富的身體,一遍遍想象那個隻因在電線杆上撒了泡尿便化為灰燼的電工,以及那個無意中踩上電線被打出數十米遠的工人淒慘的死狀。然而,他們還未來得及交流各自的恐懼,又得到村裏要放電影的消息。對電影,蛤蟆灣子的年輕人並不陌生,早在幾年前他們便結夥到油田小鎮看過,並為此引發了互不服輸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雪白的大幕布上打鬧哭笑的人是真是假。最後認為是假人的一方占了上風,因為明明看到一群日本兵被中國軍人噴火的機關槍打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可下一次再看,日本兵們卻會活著再用同樣的方式死一次。爭論在本村電影放過後再次引發,隻是爭論的雙方變成了從未看過電影的老人和孩子。爭論尚未結束,掛著“河海縣委、縣革委建設指揮部”的幾間臨時房舍和村大隊部裏新安裝的電話又引起了村人的注意。好事者說“電話”貌不驚人,像隻瘦黑的南瓜一樣放在一個黑底座的插簧上,可隻要把它拿起來一頭貼在耳朵上一頭放在嘴邊,裏邊馬上便有女人問你要哪裏,你告訴那女人你要的地方,就可以和幾百裏外有電話的任何一地說話,且雙方的說話聲就像麵對麵一樣。“電話”的神奇極大地激起了村人的好奇心,大家一窩蜂地湧到村大隊部,不顧鮑文化的阻止,定要親試一下傳言的真偽。在精於此道的人指點下,第一個村人戰戰兢兢地搖搖把子拿起話筒,結果連喊半天卻聽不到一絲聲音,正想告訴大家手裏的東西隻不過是隻不能吃的癟南瓜,旁邊有人提醒他把貼在耳朵上和放在嘴邊的兩頭拿倒了。打電話者半信半疑,一邊說明明兩頭一樣怎還有倒正之分,一邊把話筒倒過來,果然聽到裏邊傳來一個女人甜甜的問話聲:“請問您要哪兒?”可下一個仍會把話筒兩頭拿倒,大家誰也分不清哪頭該貼在耳朵上哪頭該放在嘴邊,隻是大家卻很快達成了傳言的確不假的共識。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恐怕要數村周圍一座座如山的磚石了。誰也沒見過承載量如此之大數量如此之多的拖掛汽車,汽車的馬達聲晝夜不息,每輛汽車上卸下的磚石都可砌一幢房子。大家搞不清楚這些磚石出自何處,他們記得大煉鋼鐵時,已將百裏外那座大山扒平了,而今堆積在村周圍的磚石能抵得上好幾座鏟平運盡的大山。直到現在,蛤蟆灣子村人才注意到自己地盤上多了那麼些口音不一裝束各異的人,他們無視蛤蟆灣子村人的存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忙忙碌碌。他們用幾根三四米長的標尺和幾個用木架支著的望遠鏡似的東西打點定樁,用白石灰把方圓數萬平米的村莊、稻田、荒堿地和鹽場劃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方塊。他們吆五喝六地指點拖掛汽車卸貨的位置,不管磚石蓋住的是荒堿地還是稻田和鹽場。他們住在一幢幢竹竿和纖維板搭建起的用油氈做頂的房子裏,與油田工人初闖河父海母之地時一模一樣。也直到現在,蛤蟆灣子村人才真正意識到村子被政府確定為縣城所在地和自己的關係。過去的幾十年裏,他們一直以主人自居,而今卻一下子成了局外人,每天隻能懷著忐忑不安的好奇心,眼睜睜地看著各種難以預料的事情發生。

和眾多陷入驚異的村人不同,劉氏不僅以一種平和的心境麵對所處環境的變化,而且用積極的行動去證明自己對這種變化的歡迎。在“電”剛剛被引起村裏時,村人曾在恐懼中不約而同地想起劉氏,想用她在村裏的影響和縣太爺丈母娘的特殊身份,將“電老虎”拒之村外。大家清楚地記得,兆富用散發著異味的沼氣池發電時,劉氏是村裏唯一立場堅定的反對者,並親手扯下過兆富拉進家門的電線。然而,當眾多的村人相約來到鄧家時,劉氏正望著自己屋裏那個倒懸的燈泡出神。她笑盈盈地迎候村人的到來,不厭其煩地向大家介紹燈泡的神奇:

“可真比油燈省事多了,隻要拉一下這條線繩,”她果真把線繩一拉,燈泡裏馬上出現了光亮,“白天看不出來,要是晚上一拉,亮著呢。”她喜形於色,絲毫沒注意到村人驚訝的目光。她得到要在村裏放電影的消息後,執意把晚飯時間提前了一個鍾頭,並手拿馬紮帶著躍進的大兒子海濱第一個來到放映地點,坐下來耐心地等待電影開演。她還在大白天領著海濱四處看熱鬧,向每個見到的陌生人打招呼,誠懇地邀請他們去自己家吃飯:“你們千萬別認為我在說麵子話。以後我們就是一村的人了,隻要你們不嫌棄我這個老太婆做的飯不幹淨就行。”

鄧家的院落裏開始不斷有外人涉足,他們中既有衣著整潔的幹部,也有滿身塵土頭發蓬亂的工人。起初,他們隻是想在盛情的主人邀請下喝點茶休息一下,但在起身告辭時,才發現一桌豐盛的飯菜已為自己準備停當。凡在鄧家吃過飯的年輕人絕大多數會有下一次,這不僅因為這家飯菜可口,更因為他們注目已久的兩個美貌姑娘全出自這個家庭。他們稱讚著主人做菜手藝的精湛,眼睛卻不時掃向為他們忙忙碌碌的紅霞和水水。這些,都被冬青看在眼裏。當背著手風琴的工程技術員林唯高讓全家的年輕人開始著迷,特別是林唯高開始旁若無人地與紅霞談笑時,冬青提醒劉氏道:“我不是心疼這些人吃吃喝喝,他們好像另有用心呢。”劉氏佯作不知,用詢問的目光盯著小兒媳等她的下文。“這誰都看得出來,你老隻要注意一下他們瞅紅霞和水水的眼神就明白了。”說這話時,冬青示意婆婆,彈得一手好琴的林唯高正雙眼不眨地看著學按琴鍵的紅霞,而另一名湖南小電工在逗水水發笑。劉氏的回答大出冬青的意料,她說:“兩妮子模樣生得好,不那麼看她們還是男人麼?”晚上,冬青把與把婆婆的談話告訴了兆財,“娘好像有意引狼入室。”兆財對此不知可否,說來家的都是公家人,諒他們也幹不出出格的事來。冬青對男人的回答很不滿意,反詰道:“鄭明不也是公家人?不僅是公家人,還從小就長在鄧家,不也和花花、葉葉弄出了見不得人的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