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湖南小電工的猝死和兆祿公然與政府對抗事件的發生,鄧家人來人往的院落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全家人這才注意到,出入鄧家的外人隻剩下彈一手好琴的工程技術員林唯高了。劉氏對小夥子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熱情,吃飯的時候,她不停地將好菜夾到林唯高的碗裏,使小夥子受寵若驚。她還喋喋不休地與林唯高說話,說有關水水的頭發能致人死傷的傳言純屬無稽之談,要不為啥自己把她的一頭長發剪掉老天爺也不讓自己去見閻王呢?她還告訴對方,被公安局抓走的壯漢和鄧家毫無關係,他五年前就不屬於鄧家的人了。可這話剛剛出口,才發現花就抱著兩歲的兒子坐在飯桌上,頓覺自己在自欺欺人,便馬上又補充說,這是自己的二兒媳,二兒子兆富十年前被電老虎吃掉了,並說二兒媳和被抓走的蠻漢根本算不上夫妻,他們壓根就沒領過政府的結婚證。林唯高弄不清老人將家事說給自己聽的真實原因,他看到老人滿臉認真的表情,下意識地點著頭。花是在全家人勸說下,才得到劉氏允許帶四個孩子搬回來的。劉氏告訴滿臉羞愧的女人,讓她回鄧家並非出於憐憫和同情,而是因為她是鄧家二兒媳。她讓大兒媳秋蘭帶花到村裏的墳地去了一趟,給兆富認錯。她還當著全家人的麵,叫包括花在內的所有人不許再提兆祿這個名字:“你們記住,我總共生過三個兒子兩個閨女,那就是兆喜、兆富、兆財和青梅、青菊。”事實上,劉氏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盡管水水的長發被剪,可她不管走到哪裏,立刻便會被哪怕從未見過她的人辨認出來,並由此引來指指點點的議論和莫名其妙的恐懼;很少有人知道被公安局抓捕的壯漢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鄧家老三。不僅如此,這個家庭多年來的種種奇聞軼事,以及與縣委書記曲建成乃至地委書記魏忠國的特殊關係也不脛而走,使得普通的農家院落披上了神秘的光環,幾乎所有曾毫無顧忌地出入鄧家的外鄉人都感到自己的冒失了。工程技術員林唯高之所以一如既往地出入鄧家,既非不知道鄧家的種種傳聞,也非劉氏喋喋不休的話解除了心中疑慮,而是一方麵無心於這些傳聞,感覺與自己毫無關係;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是年輕人已完全陷入了對紅霞的苦戀。即便麵對像湖南小電工一樣的死亡,他都毫不害怕。年輕人畢業於省屬建築大學,留著標準的三七開分頭,身材瘦長,渾身上下透著書卷氣。在他第一次將手風琴帶到鄧家時,沒有人知道這能伸能縮的玩意兒有什麼用處,但一當小夥子拉風箱般地拉動琴身,按出美妙絕倫的樂曲時,人們全都被它神奇的功效吸引住了,就連在屋裏說悄悄話的紅霞和水水也圍了過來,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林唯高忽然變得神采飛揚,在一起來鄧家的同伴嫉妒的目光裏,手舞足蹈地撥弄著每個發出不同聲音卻又渾然一體的琴鍵,清新動人的音樂就從他手指間流出,如一汪清甜的泉水,流進鄧家男女老幼的心裏。神奇的手風琴輪換著傳遞到每個人手裏,可誰也無法讓它發出林唯高那樣的聲音,大家調笑著又將風琴還給主人,有秩序地在院子裏圍成一個圓圈,不厭其煩地看他的表演。當他止住琴音,微笑著問紅霞學校裏上不上音樂課時,姑娘一下子滿臉緋紅,突如其來的羞澀全部表露在了臉上。她慌亂地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學校的音樂課隻是自己將從收音機裏學會的歌曲教給學生們。林唯高變得一臉嚴肅,說這可不行,沒有樂器就算不上音樂課。林唯高自告奮勇教紅霞拉琴。“其實,這並不難。”他用最為簡短的話首先介紹一下樂理,便從左邊第一個琴鍵開始,介紹每個鍵的妙用。“這裏共有三組1、2、3、4、5、6、7,一直由低音走向高音的。二十八個琴鍵能彈出美妙悅耳的聲音,是因它們有無數種組合。”他在與紅霞說話的時候旁若無人,仿佛院子裏隻有他們兩個。離開鄧家時,林唯高索性留下了手風琴,在把琴交給紅霞時,他那憂鬱的目光在姑娘臉上做了短暫的停留。第二天,他帶來了一摞樂譜,在紅霞看來極像一百八十天氣象韻律圖。“就照著這上麵的樂譜練,很快就能學會。”熱心的年輕人還耐心地解決紅霞練琴中遇到的困難,在他聽紅霞說總是把高中低音的1234567 混淆時,馬上說這個好辦,當晚把琴背了回去,第二天再把琴送到學校的時候,紅霞發現每個琴鍵上已被小刀和紅、黑、藍三色墨水標刻出了清晰的“1234567”標記。林唯高雙眼布滿血絲,他為此徹夜未眠。
兩個人超出朋友的微妙關係正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雖然還沒發展到任何身體的接觸,甚至連男愛女戀的話也沒有說過,但這對以琴為緣相識不久的男女已同時被對方所牢牢吸引。他們一起用苦苦的等待期盼著每天相見時刻的到來,幸福的喜悅清晰地寫在兩個人臉上。林唯高開始不顧同宿舍夥伴的強烈抗議,整夜整夜地為紅霞寫起了情書,但連他自己也清楚這些情書永遠都不會交給對方,因為他有信心在瓜熟蒂落時把心事當麵說給姑娘聽。與其說這些信是寫給紅霞的,不如說是麵對突如其來的幸福的自我宣泄。在他將第一百封情書鎖進抽屜裏的時候,紅霞已能夠熟練地彈奏著手風琴給學生們上音樂課了。年輕人感覺已經到了他等待已久的時機。他胸有成竹,甚至預定了兩人的婚期:那個日子是在自己參與設計的電影院建成後第一次放電影的時候,屆時,他會大大方方地拉著心愛的姑娘的手,用看一場電影作為兩人簡單的婚禮。等待對方向自己表白那一天盡早到來的紅霞,與林唯高一樣的迫切。墜入情網的姑娘已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實際年齡和二十多年來在蛤蟆灣子的種種心靈掙紮。在林唯高徹夜不眠地為她寫一百封情書的時候,紅霞也不停地用一切屬於自己的時間為對方織著毛衣,每個毛線串聯的線扣裏,都留下了姑娘苦苦的期盼。這一天終於來了,那是兆祿被抓走不久後的一個晚上,紅霞將織好的毛衣鎖進箱子裏,坐在書桌前慌亂地等待熟悉的敲打全身每一根神經的腳步聲。林唯高果然來了,雖然兩個人事先並未預約,更沒有誰告訴另一方今晚不比以往的談話內容,但雙方心如明鏡、心有靈犀的感覺比任何的約定更加清楚明了。林唯高的話像一曲動人心扉的琴聲,他娓娓地訴說著自己長時期以來的苦苦等待。紅霞感覺那些話如同是從自己心裏流動出來的。但是,當林唯高終於將那三個字說出來的時候,紅霞突然渾身一抖,全身幸福的熱流頓時凝固。旋即,一股寒流從內心深處發出,流遍全身肌膚,最後變成了一身雞皮疙瘩。紅暈從她臉上完全消失,秀麗的麵容變成紙一樣慘白。盡管她力圖將所有雜念全都咬死,可自己的年齡和長時間來因林唯高而暫時忘記的紅旗的影子,還是不可阻擋地冒了出來,她再次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