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爛泥洞垮塌了【7號哨位】(1 / 2)

繆雲棠是聽到了半個喊聲的。隻有半個,另半個,可以說沒有喊出來,也可以說被暴風雨淹沒了。擋著左半邊洞口的波紋鋼猛地掀開,好像被人踹了一腳。狂風挾著雨點潑進洞來。繆雲棠掉轉槍口,朝發狂的洞口射出去半梭子彈。這時離天亮最多也就二十分鍾,可是天很黑,仿佛正在半夜。暴風雨在山穀裏狂野地鼓蕩著、喧囂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總像有人閃進洞口來。

好一會兒過去,不見其他動靜。繆雲棠貼著編織袋向那裏移動。當他把波紋鋼掩好時,他又聽到喊聲。這次比較清晰。

“繆雲棠!繆雲棠……”

是尤清園。繆雲棠想迅速鑽進去,可他止不住一陣戰抖,膝蓋軟顫顫的。那喊聲的絕望,還有剛才的風雨,把他一下子淋濕了。那雨點猶如冰雹,打在身上真有點吃不消。剛開步走,他就跌了一跤。槍好歹沒有走火。這是繆雲棠第一次在後半夜值班(那幾個兵老兵都挺照顧他)。衛安感冒了。尤清園和童世傑進去睡覺還不到一個小時。

鑽進洞裏去,暴風雨就不大聽得到了。拐過彎,裏麵安安靜靜的。可是腳底下都是泥水,再是尤清園,在那裏獨自哼哼。

“尤老兵,你叫喚什麼呀?”

“快來啊,你。”尤清園的聲音很吃力。

洞裏看不見任何東西。繆雲棠摸到了他的坑鋪邊。“怎麼不點蠟燭?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的兩隻腳被壓住了。”

繆雲棠摸到了尤清園的頭。今天尤清園的頭在坑鋪洞的另一端。要不然,壓住的就不是他的腳。“垮掉了,這爛泥洞。我早想到會有這一天。我的腳還在波紋鋼下,抽不出來。”他喋喋不休地一邊亂罵一邊說明他的處境。在這罵聲中,繆雲棠的心反倒平靜下來。有一個人在你旁邊,你的膽子就會大一點兒。他摸到尤清園的彈藥箱,隻摸到鋪在箱子上的一層紙,一本雜誌。“蠟燭讓我碰到地上了。快去拿你的電筒。你以為我在這裏好受嗎?”

“是!”繆雲棠又摸一次他的臉,朝自己的坑鋪洞摸索。摸到光滑的洞口邊,就要往記憶裏的空間中鑽,一腳踩下去,沒踩到下麵一級泥階,卻踩在泥塊上。往前一摸,摸到帶水的泥塊。“媽呀!”繆雲棠說,“我的坑鋪洞全垮了,尤老兵!”

“啊?!你快看看他們兩個。”尤清園說,“我剛才叫了他們兩聲,沒把他們叫醒,沒聽到回音。是不是都壓死了?”

“你少放屁。”繆雲棠說。他轉身朝前摸。地下淌著沒腳趾的泥水,很涼。一塊爛泥絆住他的腳,因為走得慢,腳趾沒有踢痛。跨過去,踏著一堆鬆軟的小泥團。再也不能向前了。他的雙手順著記憶中的拱形曲線摸,全是水濕的泥塊,還有石頭。“塌了!全塌了!”繆雲棠叫,“他們兩個埋在底下了!”

尤老兵沒有立即回答。“我想到了。”尤清園說,“你先來救我。”

繆雲棠又摸到他的坑鋪洞。“看都看不到,怎麼救你?”

“不會往地上摸一下?你快一點兒,我這個洞也要塌了。我的腳。哎呀,我的腳。壓在腳上的分量在加重喃。”

繆雲棠摸到了一支蠟燭和他的打火機。天無絕人之路嗎?火光裏,尤清園齜牙咧嘴。“可能他倆死了。”尤清園說,“你的命大,小繆,早不值班,晚不值班,偏讓你今天後半夜值班。媽呀,我都相信迷信了。”塑料布撕開一條長縫,繃在他的肚腹上。繆雲棠把塑料布撕掉,看到波紋鋼上方有一個大空洞,上麵的泥塊滴著水,有很多裂縫。

“還不閉上你的臭嘴!”繆雲棠說,“上麵隨時可能垮下來。現在我怎麼救你?”

“看你這麼沉著,我倒高興起來了。你變得像個老兵了。”尤清園勉強支起一點上身,朝那波紋鋼上方的空洞裏望望,“還能撐一會兒。這樣,你把那大泥塊掏出幾塊,再把波紋鋼往上抬。隻要能把波紋鋼往上抬一寸,我的腳就能抽出來了。”

“你覺得骨頭壓碎了沒有?”

“好像還沒有。哎呀你快點啊。還有他們兩個呢……”

但尤清園自己囉囉唆唆地說個沒完,好像不搶時間多說兩句,就沒有他說話的機會了。等他的腳抽出來,他立即拿住蠟燭,鑽出坑鋪洞。

燭光下,看見整個坑洞過道堵滿了塌坍的泥石。兩個兵麵麵相覷,兩雙眼睛互相詢問著。他們相視的時間很短,就聽到坑洞裏發出波紋鋼互相摩擦的刺耳聲響。回頭看,尤清園的坑鋪洞那裏塌下大半邊。

“快跑!”尤清園推了繆雲棠一把。

逃過坑道拐彎處,背後塌坍聲停止了。尤清園轉過身去,小心地彎下頭,擎著蠟燭,向裏窺望。“全坍了,媽唷。”他說,扭臉朝繆雲棠望一眼,又往殘存的地坑鋪洞裏瞅。“她的信都壓在裏麵了。剛才要搶信的話,還是有時間的。”

“還要那些信幹什麼呀?”

尤清園從破洞裏倒出腦袋和蠟燭。現在他又望著繆雲棠了,好像不相信他聽到了繆雲棠的話。這探究的、詢問的目光,深深地紮入繆雲棠的心底,迫使繆雲棠慚愧地低下了頭。在繆雲棠抬起臉來時,他還望著繆雲棠,眨著眼,但這時已不關繆雲棠的那句話。他的眼神顯得遙遠,好像看到的不是繆雲棠。“拿住。”他把蠟燭給繆雲棠。“你在這裏觀察,我去找電話。憑我們兩個兵,救不了他們,反而讓我們自己喪命。”他從繆雲棠讓出的半邊過道擠出去。“你小心啊。情況不妙,立即退出。剛把我救出來,不想看到再把你壓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