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泥石流差不了多少。在繆雲棠麵前的過道裏,水夾著泥團不斷掉下來。
繆雲棠這時才真正感到畏懼。他叫“衛安!”叫“童世傑!”他知道不會聽到他們的回答,可他還是叫。每叫一聲,在他心裏都引起回響,一聲強似一聲。他不停地叫,有時重一點,有時輕一點。他發覺,他想聽到的,其實是他靈魂的回音。他仿佛在墓道裏呼喚一個靈魂,那靈魂和繆雲棠長得相像,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時刻被埋在這裏了,而他也許能夠把靈魂喚出來,領回地上的人間。燭光投在流動的泥水上,有著陰森森的虛無恐怖的反光。大山被長時間的雨水泡脹了,終於支持不住而在內部崩塌了。沒有鋼筋混凝土,沒有防滲漏措施,單憑一些拱形的波紋鋼,完全支撐不住大山的重壓。大山是會崩塌的,早晚會這樣的。倘若問它為什麼能夠支持到今天,或許是因為一些勇敢老實的靈魂在這裏自我掙紮,為著自身的苟延和保衛國家的信念起了支撐作用。然而大山到底疲勞了。他焦急地向洞口望,一片漆黑,在已將曈曨的時候沒有曉光的垂臨。這是個黑暗的清晨。瘋狂的暴風雨吹著這個世界向無底的宇宙深處滾去,世界的表麵似乎經不起這強烈的、巨大的、沒有勝算希望的摩擦而發出了破裂聲,就像一個雞蛋在沒有終點的斜麵上一邊滾動一邊破碎。也許他們能在這個世界滾爛之前跳出這個世界,也許!可是媽……他真想……死。他太小了。他受不了。
又是一大團泥塊帶水潰下。他的坑鋪洞,尤清園的坑鋪洞,總之他們休息、睡覺和活動的那些地方一霎間全部堙沒。那坑道裏或多或少有繆雲棠的一點私物,一如尤清園的信。還有,他冒著違反軍紀的懲罰夾帶在背包裏而帶上陣地的使他在行軍路上大出洋相的那些數學物理化學教課書以及筆記本,都被那比部隊首長權力更大的山神沒收了。如果繆雲棠還將活下去——不論處境如何——這些私物對他還是有意義的。
最先由尤清園帶來的竟是米開廣和藍文定,穿著短褲,掄著小鐵鍬。他們說,3號哨位也垮了,情況不明。藍文定雙手抱住繆雲棠,把那雨濕的胸脯貼在他的肋骨上,弄得他很不自在。“我以為你們這個哨位有兵死了,一定是你先死!小弟,你還能活一段時間……”他那堅硬的胡楂兒刺在繆雲棠的肩上。他告訴繆雲棠,他們差不多是爬來的,身體抬高一點就能被狂風卷走。
“快來挖!”米開廣說,“隻要不死,有你說話的時間!”
他們挖開衛安的坑鋪時,連長也趕到了。這時,暴風雨已經減弱,天光正在放亮。連長也像個泥人,隻有眼睛是幹淨的。“好好,你們好。”他對著繆雲棠和尤清園喘氣。他接下手電筒,背貼著洞壁,照著不斷流落泥塊和水流的洞窟。那裏依然黑沉沉的,有的裂紋一指多寬,如同行將崩塌的天空。
好歹他們的洞口向裏一米多的山坡和洞口外的掩蔽部沒有塌(過後他知道,這次犧牲的不止童世傑一個,3號哨位的兩個兵也沒逃過)。他們把童世傑放在掩蔽部裏,短時間裏隻往他的頭部蓋了一隻剛才盛過泥土的編織袋。他的模樣很難看,全身被壓扁了……還是衛安命大。也許他的鋪位離洞口最近。泥土也把他的全身覆蓋了,但那幾塊泥土之間有空隙,沒把他憋死。周維治醫生做了人工呼吸後,衛安活了。一醒過來,他硬要他們扶著他坐起來,坐在地上,背靠編織袋。一時間還不會說話,像木頭人似的,眼睛發直,老是望著不堪目睹的童世傑。他們都不敢朝童世傑那裏望。在場的兵,除了醫生,都成了剛用爛泥塑好的人物模型,還沒有晾幹。
他們累垮了,隨便坐著,互相也不望一眼。掩蔽部空間不算大,成了一個爛泥窩,他們都擠坐在爛泥裏。
繆雲棠這時的感覺是他死了。他不可能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那已經不再是他,而是借用他的肉體存在的另一個兵。他這時試圖想念他的爸爸媽媽和奶奶,可他想不起來,他們在他的腦子裏太模糊,好像不曾存在過。他的生活就此分成兩半,那一半死去了,剩下的一半,就是坐在爛泥裏的感覺,這感覺也模糊得很,好像那根本不是他。模糊的,好像他的感覺還在,因為藍文定緊挨著他的身子。隻因這一接觸,他才不敢全然否定另一個他可能還存在。他的這一感覺,一直延續到軍工和從其他哨位抽調的哨員們到來……急沒用,愁沒用,發牢騷說怪話更沒用。他們三個活著的,必須重建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