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睜開了一般,在他們洞外,遙遙地有一小彎蒼白的月亮從雲縫裏滑了出來。真有點像一隻睡意惺忪的老花眼。
顧家榮注意到,米開廣從鋪位上坐起來,扭著頭在洞內環顧了一下,就把目光望向洞外。“有月亮?”米開廣問。
“很淡。”顧家榮說。
米開廣披上軍衣,套上軍褲。係皮帶的時候,他腦袋又一次抬起來望出洞口去。“今晚上有點涼啊。”他說。皮帶扣發出驚心動魄的撞擊聲,撞在夜的寧靜上。他打了一個哈欠,用雙手使勁兒地搓臉頰,就像老貓醒來時用爪擦臉。在裏邊一點,藍文定喃喃地說著夢話:“我愛你……”
“這家夥,就想好事兒。”米開廣說。
“肚子餓了。”米開廣說。“下午三點鍾睡下,一直睡到現在。嗬,這一覺睡了九個多小時啊?昨天把我們累垮了似的。可惜累得沒什麼意思。”
“還是救活了一個嘛。”顧家榮說。他把合著的碗揭掉,把下麵裝雞蛋粉的碗遞給他。“給他留一點。我來燒點開水,等會兒吞一塊壓縮餅幹吧。”
“別點火。我喝碗涼水就行了。”
“你想拉肚子?不到我們洞口,看不到火苗。我們的膽子也太小了。”
米開廣把裝水的餅幹箱擱在石頭上。這是洞口左邊的一個拐角。下午,顧家榮想到他們醒來要弄吃的,就去洞外撿了幾塊石頭,壘起一個小灶台。這件事過去就該做的。顧家榮把固體燃料放在“鍋”底下,劃燃火柴。這時米開廣放下碗,鑽向洞口。顧家榮退後幾步去看,米開廣鑽出洞,消失了。接著鑽進來,把一塊波紋鋼掩上,露出一條縫。“我觀察了一下,看是看不到,可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兒。”米開廣說。“你想睡就睡吧。”
“不想。”顧家榮說。
火光朦朧地映在洞內的“池塘”裏。山洞裏的積水剛泄完,一場暴風雨,又灌出一個小水池。那水離顧家榮和藍文定的坑鋪不到兩寸,他們就像睡在水上似的。顧家榮忽然看到水裏漂著一隻死老鼠。他擒著它的尾巴,把它擲到洞外。米開廣一直在那裏吃著雞蛋粉,不覺得惡心。
“雞蛋粉還有嗎?”米開廣問。
“都在這裏了。”
於是米開廣放下碗,再用另一隻碗合上。火光下,他的嘴唇油晃晃的。“鍋”裏的水暢暢地響起來。顧家榮在兩隻搪瓷杯裏泡了茶。茶葉很好,是米開廣家裏寄來的一級花茶。人有一樣事兒不用學,那就是享受。米開廣掏出兩塊壓縮餅幹,給顧家榮一塊。顧家榮不要。他的嘴裏又苦又幹。他隻想喝茶。隻因等著米開廣醒來,顧家榮才沒有燒開水。
火熄了,顧家榮去把洞口的波紋鋼移開。
折進洞裏的月光很淡很淡,不過它也算一種亮光。空氣裏滯留著固體燃料的怪味。他們捧著茶杯,坐在洞口。米開廣的腳一伸就到外麵去了。衝鋒槍躺在他們的膝前。
這戰場,這陣地,現在是世界上最寂靜的地方。上陣地後不久,米開廣和幾個哨長就向連長、指導員提過意見,請他們向上級反映,給各哨位配一隻小收音機。報紙不可能天天往陣地上送,配一隻小收音機總是可以吧?打這麼大的仗,還在乎那麼幾百隻幾千隻小收音機嗎?此事沒有下文。後來連長有一個極為勉強的解釋,收音機會暴露哨位,敵軍可用無線電定位。那若是理由,就應當禁止哨員們在哨位上說話。現在,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的事,一線陣地上的兵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倒可能在這裏,對於作戰的兵們來說,戰場以外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可他們仍然知道不少,因為有家信……一個巨大的影子從顧家榮眼前閃了過去。隻看到影子的腰部以下的部分,那條腿足有一抱粗,一步跨出幾米遠。顧家榮眼睛一眨,那影子消失了。這是一晃而過的幻影。
“你喜歡鬥蛐蛐玩嗎?”米開廣幹巴巴地問。
可以聽到一種蟋蟀的吟哦,數量不多,或遠或近,聲調格外淒清。這是唯一能夠清晰可辨的夜籟。再就是他們呷茶的噝噝聲了。
顧家榮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這類稚拙的話題,隻能激起枯萎的回憶。隻要能做到,顧家榮願意把自己的記憶封存或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