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點兒吧。”顧家榮說,“這樣坐著不好嗎?”
才一會兒,藍文定的夢話又傳出來。“你想幹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家夥。”米開廣說,“別人說夢話,很難讓人聽清。他呢,要麼不說……”
那幾間茅屋是燒光了。想想還是挺可惜的。其實,住在茅屋裏也別有一番風味。茅廬、竹林、在竹林中覓食的雞、絲瓜棚。夜裏躺在床上,可以聽到竹子的拂動聲響。也有蟋蟀的鳴叫,聲音和這陣地上的蟋蟀聲同樣優美。睡不著的話,輕輕拉開門,那吱呀的一聲能傳得很遠。竹影婆娑,答答地滴著後半夜的露珠。也能見到月亮,圓的,半圓的,鵝毛樣的,懸在竹林上,天空青幽幽的,襯托著幾縷白雲……瓦房未必就一定比草房住著舒服。聽說杜甫就喜歡住茅廬……“顧家榮,你有沒有談過戀愛?”米開廣問。
顧家榮沒有回答,不想回答。在這戰場上,談論戀愛,未免太奢侈了一點兒吧,雖然不能禁止有人想。“你去過成都的杜甫草堂沒有?”顧家榮問。
“沒去過。”米開廣說。“怎麼問這個?奇奇怪怪的。”
“我是在想,像我們這種兵,在有生之年,不知還能不能到很想去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米開廣笑了。他近來很少笑。“有機會去的,包括地獄。”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讓人掃興的話嗎?”
“可我問你的你不說。藍文定說他跟幾個女人睡過覺。我是沒有資格同他較量,因為我確實沒有談過戀愛。你怎麼也讓他吹牛?”
“無聊不無聊?他要吹,就讓他吹吧。”
米開廣討了個沒趣,不說了。顧家榮突然覺得對不起人。可能是童世傑的突然犧牲讓他想到了什麼。連個女人都沒有碰過,就這麼死在戰場上,這可能正是米開廣在想的。可是,顧家榮不想談這個話題。他寧願靜靜地坐在這洞口,望望迷蒙的天空、迷蒙的月亮,偶爾呷一口茶。父母感情還好的時候,夏日裏,一家人吃過了晚飯,母親會給老爸端來一杯泡好的茶。在鄉下農人當中,老爸算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談天說地,道古論今,總有談不完的話題。至於奶奶,可能會講牛郎織女、講七仙女、講古老十八代的神怪傳說。母親呢,可以趁機溜走,跟一個恰巧路過的女人去擺談那些家長裏短,在那機耕道上一站一兩個小時,也不會腿肚子發酸……藍文定披著軍衣走到洞口來了。“你們倒會享受啊。唷,月亮出來了?”
“很淡。”顧家榮說。
“‘鍋’裏還有開水,你吃塊壓縮餅幹吧。”米開廣說。
藍文定進去了。出來的時候,他把上衣套上了,敞著懷,拿碗的左手夾著餅幹,右手拿一塊木板。把木板放在顧家榮身邊,坐下來的時候故意撞一下人。“在這裏坐著,望望月亮,喝喝茶,咬點餅幹,好!好!神仙過的日子啊。”
“你剛才說什麼夢話?”米開廣問。
“沒有啊。我從來不說夢話!”
“行吧。你是沒有說。”
月光亮了一點兒,還是淡。這迷離、清涼、淺淡的月光,給陣地蒙上了一層薄紗。與此同時,那似霧非霧的沆瀣,充盈在天地間,隨著夜的深入而在不知不覺中加濃。由此,一切顯得恍恍惚惚,形若幻境。往下麵望,那靜止的滀水,一攤、一汪、一坑、一溝,使這戰場猶如露了底的養魚塘。隻不過,替代蚌殼的是插在爛泥裏的糞便罐和玻璃瓶,它們身上總有最亮的那麼一個點。相比之下,那紋絲不動的綠樹嫩草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倒像在象征派畫家的畫布上枯死了。隨著月亮被塊雲抹去,如同昏眊的老眼那樣閉上,世界再度滑入黑暗中。藍文定打了個寒噤,開始溫柔而討厭地翻騰廢話箱。顧家榮忍不住插斷他的話。
“看樣子,會晴幾天了吧?”顧家榮這樣想,久雨放晴,應該是大家共同的心願?
“不要給我們發布這種毫無準確性的氣象預報。”米開廣今晚的情緒顯得特別好。“不過,今晚允許你談談你的幻想。尤清園,你的幻想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