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動!”鄒旺泉說,“別動!”
一個人在專心致誌做事情的時候,就怕有人幹擾。鄒旺泉現在渾身冒汗,眼睛都被汗水炙痛了,可廖成先以為鄒旺泉是在玩兒什麼的。現在除掉自己的呼吸,沒有一絲空氣流動。洞裏的溫度一定超過了40℃。這隻要看一看石頭就行了。那些石頭都“中暑”了,暈了過去,一動也不動。下雨天你再看,那些貪玩的石頭壓根兒不會規規矩矩地待著,不定什麼時候蹦一塊下來。要是蹦下來的不是一塊小石子,你就不便再淚汪汪地摸著頭苦笑了。鄒旺泉聚精會精,汗流浹背,廖成先卻以為這是好玩的。
“你再動,廖成先,我就不理你了。”
廖成先賠著笑臉,這笑容好像布在幹枯皺紋上的蜘蛛網。可他還是把一顆手槍子彈拿去看。鄒旺泉從他掌中挖,他的手握得很緊。
“讓我看看嘛。”廖成先說。
“手槍子彈隻有四顆。你拿去一顆,就少了一顆。”鄒旺泉說,“你還要不要我給你做了?”
廖成先鬆開手。“你要給我做啊?”他說。
“先給你做。可你這會兒到洞口去!”
廖成先傴僂著身腰向洞口蹭去,像個彎成九十度的駝背。在這逼仄尤其低矮的山洞裏住久了,他已養成那麼一種走路習慣。半途上,他不放心地轉過頭,眨著眼睛,又蹭了回來。“你要給我做什麼呢?”他問。
“跟你說了十遍了。彈頭十字架,掛在你脖子上的。”鄒旺泉又說又比畫,“別煩了,快,到洞口去。”
看著廖成先心滿意足了。後來鄒旺泉向他望了幾次,他都是老老實實地蹲在洞口,向洞外伸著手,身邊放著衝鋒槍。動也不動地蹲上幾小時,他不會覺得腳麻腰痛,這是他的本領。
要是傅聰早把鋼鋸條拿來就好了。鄒旺泉得分別鋸兩顆步槍子彈和兩顆手槍子彈,並且都鋸成錐形,這才能把它們拚裝成一個十字架。最後,把一支小鏈條焊在其中一枚彈頭上,就能掛在脖子上了。子彈裏麵有錫,可以用它焊接,好像子彈本來就是用於做十字架的。鄒旺泉不知道做十字架有什麼意義,可是他喜歡。十字架掛在傅聰的脖子上,他覺得挺好看;電影上某些軍人的墓地裏也插著十字架,他也覺得挺好玩。他一邊鋸,一邊想著脖頸上和墓地裏的十字架。沒有鋸架,手捏鋼鋸條,勒得手很痛。後來想了個辦法,用短褲把鋼鋸條裹住。這樣好多了,反正那短褲也不穿。就這樣,他還經常停下來,歇一歇手,擦一擦汗。一隻空彈藥箱成了他的工作台。他把子彈按在箱子邊上,鋸呀鋸呀。突然,鋼鋸條斷了。鄒旺泉太心急,用力偏斜,而鋸條又硬脆。還好,斷在三分之一處。用較長的半條來鋸,並不太礙事。
鄒旺泉不該再朝廖成先望去。他是怕廖成先三弄兩弄蹭到洞外去,白挨一顆子彈。這一點,他鄒旺泉過去沒有嚴肅對待,以為連首長的要求太苛刻、太誇張!到洞外走一走,就一定會吃到敵軍的冷槍子彈?他鄒旺泉是一條“泥鰍”,身體又圓又滑,敵軍的冷槍子彈打過來,也會從他身上滑過去!可惜連首長把他“看扁”了,不讓他當哨長。要是讓他當哨長,他就給自己取個代號:“泥鰍”。事實明顯地擺著,擺在他的哨位上。廖成先當哨長,取個“老鼠”的代號。結果怎麼樣呢?他鄒旺泉倒了黴,不能再偷偷地去洞外透空氣;老鼠們交了運,都讓“老鼠哨長”喂得成了懶鬼!這時,廖成先正扭頭眨巴著眼睛望著鄒旺泉,雙手還伸在洞外。看他沒出去,鄒旺泉就自顧自地做事。然而,你說糟糕不糟糕?隻是朝洞口那裏望了一眼,廖成先就蹭到他身邊來了。
“你太煩人了,廖成先。”
“我在洞口,一點沒吵你。”廖成先嘟嘟噥噥地說。他垂著悲傷的臉,黃中泛白的頭發下部直立著,沒有一點兒光澤。
“嗬。”鄒旺泉叫道。他放下工具,打開一個橘子罐頭,再拿一雙筷子。“拿著,到洞口去吃,啊?你看我有多忙。”
“我不吃。”廖成先說。
“聽不聽話?”鄒旺泉拍拍他的光肩膀,“不到那邊我就不做了。”
廖成先把罐頭和筷子拿住了。等鄒旺泉坐下,他從玻璃瓶中夾出兩瓣橘子,顫顫抖抖地往鄒旺泉嘴邊送。“吃、吃。”他說。鄒旺泉無奈,隻好張開嘴,含住橘瓣。廖成先溫順地笑了。
直到鄒旺泉焊好第一個十字架,廖成先都很聽話地蹲在洞口,有時吃一瓣橘子,放下筷子,雙手伸出洞去,掌心朝上,慢慢咀嚼,好像把汁都絞幹了,才把橘肉咽下喉嚨。在長久的時間裏,沉默地望著洞外的什麼東西。廖成先對老鼠的動作十分在意,老憂慮它們挨餓。假如有螞蟻、小壁虎,以及其他小動物出現,他會很認真地觀察,饒有興趣地、不厭其煩地同這些小動物玩耍。鄒旺泉都想好了,假如他再來煩,就替他拍死幾隻蒼蠅,在洞口或洞裏的什麼角落裏找一群螞蟻,讓他去跟螞蟻們玩。有時候,他會扭頭望鄒旺泉,目光顯得很憂傷。鄒旺泉朝他笑一笑,他也笑一笑,然後轉過臉去,在那兒乖乖地蹲著。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不放心了,又來審視。在這種時候,鄒旺泉不能讓他感覺到對他有絲毫的不喜歡。為此,鄒旺泉有不勝其煩的疲勞感。廖成先極其敏感,不能讓他在感情上有一丁點兒的委屈。鄒旺泉在肚子裏對他有一句不滿的嘀咕,他好像也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