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中濟在洞口值崗,很少允許汪嘉梧坐在旁邊。現在,衝著關存道,汪嘉梧眯縫著眼睛,不能出去曬太陽的怨氣仿佛正從他眼睛裏射出去——這眼神,馬中濟見過多次,它急著找一個發泄的出口,又被內在的理智阻擋著。好一會兒,汪嘉梧用石頭捶著一截幾近腐爛的萵筍。關存道背靠一塊表麵還算平滑的石頭,坐在他那特有的堅忍不拔的耐心裏,偶爾瞥一眼石簾外的陽光。“忍一忍吧。”馬中濟說,“那麼多天都過來了。”
他們三個兵擠在洞口。馬中濟覺得在這洞口望望陽光也可以滿足了。此時此刻,什麼也沒有這麼大的誘惑力,這陽光。今天的空氣格外好,氣溫也不高。若能到陽光下溜一溜、動一動,那就太好了。想想也怪,這麼長的時間都熬過來了,到了再過二三十小時就能下陣地的時候,那種想要走出山洞,衝進陽光中的渴望,居然變得如此強烈,仿佛多在山洞裏待一分鍾都是不可忍受的……“今天怎麼不去了?”汪嘉梧說。
“是我自己想逞能。”關存道說,“對,這樣說,你滿意了吧?”
關存道是不會有衝動的,也不大可能用語言激發他的衝動。關存道也明白汪嘉梧對他有意見。馬中濟的胳膊頂了一下汪嘉梧:別說了,算我求你。汪嘉梧那枯瘦的身子擠著馬中濟。為了給汪嘉梧能蹲的一塊空間,馬中濟彎曲著身體,頭頸都伸不直。
“我沒有說你逞能。這是你自己說的。”汪嘉梧說。“你可以出去曬太陽。全連隻是你有這個自由,可你今天怎麼不去‘打獵’了?”
“我不想同你爭什麼,汪老兵。殺人並不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哪怕是在戰場上。”
“我是說你打獵,又不是說你殺人。誰叫你殺人了?連長叫你殺人了?陣地長說得很好,你殺的是‘敵人’,不是‘人’。”
“都進去睡覺。”馬中濟說,“都進去。不準你們在洞口了!”
讓他們安心待在山洞裏的最好辦法是不準他們見陽光。
關存道的腦袋從汪嘉梧的腋下鑽過去。汪嘉梧的一隻長手正撐著上麵懸著的一塊石頭。剛才從洞裏鑽出來的時候,這兩個家夥就別有用心,因為他們都穿了製式短褲。不過,關存道是隨時準備出擊,提前觀察天氣,觀察溫度、濕度和風速,提前醞釀使用狙擊步槍的方案。汪嘉梧則是“圖謀不軌”。汪嘉梧咬著下唇,斜睨著關存道,似笑非笑的。在哨長的命令下,他也僵硬地、緩慢地、無可奈何地伏下身子,向後退去,彈頭十字架項鏈在他胸前懸著,擺來蕩去,閃著悲傷的金光。馬中濟不再瞧他。
這汪嘉梧,把萵筍的根莖搗得這麼爛,都搗成了泥。萵筍的新鮮味兒也變了質,刺激鼻腔黏膜。“時勢造英雄”這說法,可能有點道理。今天這場戰爭的模式,對汪嘉梧(或許還應包括韓延慶這樣的連長)非常不利。它讓關存道成名,卻讓汪嘉梧憋屈。如果這是一場激烈的進攻戰或陣地戰,汪嘉梧和關存道的角色就會調過來。即使不打仗,把汪嘉梧放在抗災搶險的第一線,汪嘉梧也將是一個英雄好漢。可現在,汪嘉梧被“囚”了起來,英雄無用武之地。長時間囚在這樣的狴室裏,汪嘉梧的一身強健的肌肉不見了,意誌和精神也衰退了。最近,經過強迫性鍛煉,好了一點兒,但見效不可能那麼快。
馬中濟想著,不經意掏出煙盒。盒裏沒煙了。叫一聲,讓汪嘉梧或關存道把煙丟出來,這不行。僅有的那包煙,被他分散藏在幾個地方(要不然,讓汪嘉梧發現,一天就給你抽完)。他得進洞去,快進快出,要不了兩分鍾。鑽這個洞,他們也鑽出了老經驗。倒過來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