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園回過頭來,掃了衛安一眼。這一眼好像把衛安的心肝脾肺腎一起掏出來擲給野狗吃了。那野狗奔過來叼了他的內髒就跑,一路上滴著血……“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們就不花那麼大力氣,把你從爛泥底下挖出來!”尤清園是這樣說的。然而,衛安不願承認,他是徹底做錯了。
如果尤清園是要成心孤立他衛安,那麼尤清園有可能已經達到部分目的。小繆是新兵,可小繆這輩子不可能忘掉衛安的這個耳光。衛安突然感到孤獨,非常孤獨。他右手放在衝鋒槍扳機的護圈上,煢煢然地坐著,有時望望尤清園,有時望望陣地景色。你不能在哨位前的空地上自由漫步。到處都是地雷和爆炸性障礙物。盡管那上麵已經長著茀茀雜草,可危險無處不在。尤清園的那句話說得夠毒的。“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們就不花那麼大力氣把你從爛泥底下挖出來!”
讓他尤清園去說吧。尤清園,就和15號哨位的藍文定一樣,最終都會從生意人的角度評價人與事。戰場上的戰友感情也不可能那麼純潔無瑕。衛安籲了一口氣。他堅信,下了陣地,他們會原諒他的。這畢竟不是他成心和小繆過不去。衛安發覺自己並不特別孤獨。腳前不遠處,由他們上陣地後挖塹壕所堆積的新土上,也已長出了新草,很嫩,很新鮮。壕邊的枯枝,其腐敗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慢。那隻螳螂爬錯了地方,爬到一叢夏枯草的穗子上麵去了。一窩藂生的蒺藜,居然在他們的忽視中長得占據了兩三平方米的麵積,每一片葉子都是厚實而且暗綠的,可每一片葉子都有幾個堅硬的刺。人,也應該帶點刺嗎?
清風徐來,習習地拂在臉上。衛安用兩根食指按摩了一下太陽穴,又用指甲掐了一下人中。嗬,現在好了。眼前的景物清楚起來了:綠的樹,白的雲,藍的天。天空湛藍,澄澈如洗;雲彩純白,悠閑沉靜;草木蔥鬱,生氣勃勃。戰場原來是這樣的。臨到下陣地,他才有心觀賞一下戰場的雄闊和壯美。對麵的山脊,比水平視線高一點。在那山脊和他所在的陣地之間,原來是那樣一個深邃的山穀。要說這裏埋伏著千軍萬馬,誰都不可能想到。可是,有兩支軍隊在這裏沒日沒夜地對峙,這是衛安的切身感受。山穀裏,居然還有那麼幾棵遒勁的老樹,仿佛沒有受到過炮彈的摧殘,更沒有被殄滅。生命的力量頑強地、默默無語地抵抗著戰爭的蹂躪。蘊積在山間的嵐氣,依然是那麼嫻靜,那麼溫柔,那麼和平,那麼安詳,好像在告訴他,這裏不是戰場。然而,衛安感到,他腿縫裏的奇癢和刺痛,實在讓他受不了。他發誓,隻要能活著下陣地,他第一要做的,不是參加戰鬥總結,不是參與評功評獎,而是去醫院。先去團部衛生隊,再去師部醫院,爭取到軍部醫院,假如還治不了,不管怎麼樣,哪怕說他是一個最差勁的兵,他也要去大軍區的總醫院。他不相信連“爛襠”這樣的毛病都治不好……想到住院,一種莫名其妙的可是真真切切的憂慮,非常突兀地冒現在他心間。今天怎麼了?他的哨位,他旁邊的哨位,都有兵從洞穴中出來曬太陽。連長怎麼沒有過問呢?以前,連長每天都要電話查詢的,今天怎麼就忘了?
那縷青煙還在。上陣地的頭一天,他們就看到它在這裏升騰;下陣地的前一天,他們仍看到它在這裏繚繞。犧牲前的童世傑最喜歡這縷青煙。有一天,他望著這縷煙對衛安說,這是一炷“高香”,人世間再沒有這樣的“高香”了,他死的時候,希望這炷高香還沒有熄滅。童世傑犧牲多日了。這縷青煙還在燃。童世傑生前在想什麼啊?他為什麼那麼留意那麼關注這一縷青煙?
“尤清園!”衛安叫起來,“那個‘澡’還沒洗完嗎?你個渾蛋!快回來!”衛安覺得自己簡直想朝尤清園開槍了。
尤清園沒回答,但總算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