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雲棠在倒水。開始,衛安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衛安挎著槍,站在洞口,陽光照得他臉上熱辣辣的。尤清園坐在壕邊上,雙腳伸過塹壕,擱著對麵的壕沿,兩隻手按著膝蓋,覷著眼睛,吹著口哨。衛安鑽進掩蔽部。
“我想知道你要幹什麼?”衛安問。
繆雲棠在一隻平時洗菜的餅幹箱裏倒了大半桶水。現在洗菜太早。今天都發神經病了,沒有兵在大白天想睡覺。既然別的哨位上都有兵出來(盡管不是全部),衛安不好過於強硬地阻止繆雲棠和尤清園。對麵的敵軍也出來曬太陽,可能不會有什麼事。這當然是僥幸麻痹思想。也許,他們和敵軍能夠這樣達成一個“共曬太陽”的默契,就與雙方的冷槍都不打軍工一樣。連續多日的淫雨,使得無論是泥洞還是石洞都成了難以讓兵待著不動的墓穴,敵方的處境可能比他們更糟糕。在默契中停戰一天,雙方都會有這樣的要求吧?可是,衛安不知道小繆想幹什麼。
繆雲棠扯下一條毛巾,搭在肩膀上,又拿著香皂盒,端起水箱,就往洞外走。這娃兒對生活細節挺講究的,真難相信在陣地上的這麼多日子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放下!”衛安說。“你先放下,說清楚你想幹什麼?”
“你看我這是要幹什麼?”繆雲棠說。他還一肚子怨氣呢。不過他把水箱放下了。衛安注意到,繆雲棠穿著短褲衩和拖鞋。
“還多一桶水,是不是?”衛安說。
“不要太凶了,哨長。讓我到太陽底下擦一擦身體。”
“什麼?”衛安給了他一耳光。繆雲棠想躲,但沒讓開。他的手掌非常清脆地落在繆雲棠臉上。繆雲棠踉蹌一步歪倒在地上,抬起頭來,氣鼓鼓地瞪著眼。這眼神就像鬥架的羊。衛安腳尖發癢,看著繆雲棠的胯部。
尤清園跑進來,望了一眼,去拉坐在地上的小繆。
“不像話!”衛安說,“多了一桶水就一定要把它用光嗎?想想我們剛上陣地的時候吧。因為沒有水,那有多難過。昨天我就說了,這一桶軍工錯背到我們哨位的水,誰都不能用,留給明天接防的兄弟們。我要沒有說,那就算了。可我同你們說得清清楚楚。小繆你說,你是不是有意向我挑釁?”
這當兒尤清園已經把小繆扶了起來,用他的毛巾揩落沾在他身上的泥粒。那香皂和香皂盒分了家,盒子跑到“沙發”邊,香皂滾到水箱旁。這是連首長、營首長和更大的首長擔心他們“爛襠”或生其他的什麼皮膚病,讓軍工費力背上陣地來的……衛安越看越生氣。在這裏,能把身體洗幹淨嗎?下了陣地,洗澡的時間有的是,營連首長一定會首先安排,可是,你們瞧,他,繆雲棠,這個新兵蛋子,想在下陣地之前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全身香噴噴地下陣地……“你真下得了手,衛安。”尤清園說,“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們就不花那麼大力氣,把你從爛泥底下挖出來!走,我們到外麵曬太陽去。”
尤清園要把小繆拉出去。小繆咬著嘴唇,臉色像紙一樣白,而在他的下眼瞼,分明閃爍著汍瀾的淚痕。
“不準出去!要擦身,到洞子裏麵去擦!小繆你聽不聽?”
“好吧。”繆雲棠退讓了。他彎下身,端起那水箱,往洞裏進去了。
尤清園則狠狠地瞪了一眼。從衛安身邊繞過,又出去了!
衛安突然懊悔了。這種懊悔來得那麼快又那麼重,就如一柄石錐狠狠地擊在他身上。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這是幹什麼?小繆還是個很聽話的新兵……衛安不能明白他自己如此瘋狂的理由何在。剛才他還有資格勸說尤清園不要到外麵曬太陽,現在他自我摧毀了本來就不那麼高貴的哨長的一點點權威。同樣突然的,衛安感到那糜爛的腿縫裏奇癢難忍,好像無數白蟻在他的外生殖器裏麵鑽洞並且咀嚼。他也想倒一盆水,裏麵摻上解癢的藥粉,在太陽底下好好洗一洗。他媽的,他還想找一把刀,把他的腿縫刮一刮,可是他忍著不敢用手搔。萬一搔破了皮,化膿流血,那就更糟糕。為什麼他要這樣“爛襠”?老天爺你不是個東西,有什麼病都可以讓我生、讓我患、讓我得,為什麼偏要讓我“爛襠”?他忍看著自己的腿縫在“腐爛”,已經腐爛了四個月有餘,這差不多讓他把心裏那麼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和決心都爛掉了。他完全有理由向連首長提出要求,去後方部隊住院。他覺得,他的忍耐力已經足夠驚人……站在爛泥洞口的掩蔽部裏,衛安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好。大約七八米遠處,尤清園仍然坐地壕溝邊,屁股下墊著石塊,在那裏搓大腿。衛安坐下來,在小木板上,把子彈頂上槍膛,關好保險。白天,子彈一般是不上膛的,但現在看來要這樣做。他看了看身前的地麵。由於兩次重建哨位,原先陣地前的小石子的縫隙都被泥土填平了。猛地向前撲,臥姿射擊,不會有石塊硌傷他的手臂和胸腹。就算給尤清園站崗吧,他想。前麵的陽光太好、太誘人了。望著陽光,他的眼睛幾乎有昏眊的感覺。突然之間,那景物被一層黑霧丏蔽了、隔開了。漸漸地,陽光由黑轉昏,再由昏轉白。這蒼白的陽光,像月光一樣迷離,比霧夜的月光還要無精打采。沒錯,要說這陽光像月光,可能比較準確。在他的眼裏,太陽泛著濃霜一樣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