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輪到董林虎站崗。這也算一種運氣。對不對,月亮?月亮還沒有團。今天是農曆十二還是十三?月亮也不夠清朗,被一層灰白的夜嵐蒙著。九點十五分的時候,他看到提前上陣地的一部分換防部隊和背著擔架的軍工,從月光外麵不要命地奔來,跑到山那邊的陣地上去了。然後靜下來,跟剛才一樣。
蟋蟀在披著迷離月光的草叢中吟歎,聲音委婉淒清。
再過兩小時四十分鍾,董林虎就能下崗。再過七個小時,天就亮了。再過一個白天,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就在山下了。下山後,第一件事應該做什麼呢?刷牙、洗澡還是先理發?理發應該是後天的事了。如果還有精神,再寫一封信,向家裏報個平安……不過,還是到了山下再想這些事吧。像他們,明天夜裏就可以下山,偏在今天死了。要麼不死,這死起來還真夠快的,幾分鍾之內。敵軍的炮擊隻延續了兩分半鍾……這會兒,我們的大連長……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眉毛彎彎眼睛大,紅紅的嘴唇雪白牙,粉紅的笑臉賽彩霞。
“呸!”董林虎看見自己的唾沫落進草叢,抖散一片月光,使草叢中的一隻蛐蛐閉了嘴。
他挎著槍,在通往連部的前哨陣地和架著迫擊炮的小平地之間蹀躞。煙癮來了,就在哪個角落裏蹲下,用足勁兒抽幾口,在地上搗滅,再裝進煙盒裏。站崗不能抽煙,他知道,可是他常常控製不了他的手。他的手會自動把煙摸出來。今晚可能不會再有什麼事兒了吧?對麵已經撈了一把,更知道他們已經高度戒備,大概不會再來偷襲。我們的大連長呢,在死者和傷兵還沒抬下山之前,也不會有再打一仗的心思了吧?本來嘛,隻要他們守住這一線的陣地就行了,並不特在乎消滅多少敵人。這樣的防禦戰,出現這樣的傷亡,夠連長這個大指揮員“自豪”一陣子了。
死了……就為了曬一曬太陽。哥們兒,你們死得一錢不值哪,就不能忍一忍嗎?董林虎是忍住了,躲在洞子裏,沒有露頭。那大炮打不著他們這個山背的死角,可吊過來的迫擊炮炮彈也有那麼兩三發落在他們洞前不遠處。隻要活著,太陽有你曬的,直曬得你見了太陽不以為然,仿佛太陽死了也無所謂,你說是不是?大連長也不事先警告一下。他的命令在平時那是夠多夠狠的。哎呀,也不要怪這怪那了,這大概是他們的命……董林虎所在的洞口,羊軍成探出頭來。他扶著洞邊,臉孔向天。他那裏望不到月亮。他走開來,走到月光中,再次仰起臉,眺望月亮。月光塗在他臉上,白得涼颼颼的。他那模樣,好像一隻試圖偷吃什麼的夜老鼠。
“你這是幹什麼?”董林虎問。
“望望月亮。”羊軍成說。
“月亮有什麼好望的?稀罕。”
“我們家的月亮好像比這裏的月亮大。你信不信?”
董林虎點燃抽過幾口的那支香煙,朝天吐出一股圈。“你為什麼不去好好睡覺?”董林虎說,“好好睡下,什麼也不要想,一覺睡到大天亮。再挨幾個小時,就可以下山了。”
“我恐怕睡不著。”羊軍成說,“小狗才騙你,我老想著白天的事。”
淒迷的月光填滿山穀溝壑,很少有什麼東西不被它照著,也很少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人看清楚。它像一張網,一張使用摸不著線絲網格的罩子,把地麵上的一切都罩在模糊中。
“都抬下去了嗎?”他問。
“還沒有。”董林虎說。
“怎麼還沒有?快點抬下去算了。”
“少操一點兒心。管住你自己吧,小羊。”
“我?我用不著我自己管。有人管我,有人管我們。那些犧牲的兵,不會不想管住自己的。可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把自己管住了?”
“隻有這一句話,你還說得有點兒道理。”
“唉,下了陣地,你想幹什麼?”
“在沒有下陣地之前,你最好別說這樣的話。”董林虎說,“你總不會要我回答,你死了以後想去幹什麼吧。”
在副班長住的哨位那兒,鑽出來一個兵。又是班長戚佐治。他快步走過來。“你們在這兒吹起牛來了?”他說,“小羊,到裏麵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