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裏很少有這麼明亮的時候,同時點了三支蠟燭。能在夜裏點幾支蠟燭,是他們這個石洞的優越處。洞頸那兒突起,洞口那裏又有石簾,燭光不能直射到洞外。以前不點這麼多蠟燭,是顧慮軍工的負擔,能節約一支蠟燭就是對軍工的支持和安慰。此刻,當一支蠟燭燃得隻剩下一公分時,關存道又點上一支。他的動作好像一個老太太在寺廟裏供奉香火,緩慢、恭敬而虔誠。豎好蠟燭,他又在陣地長侯春茂旁邊抱膝而坐。燭光仿佛在他棕色的肩膀上塗了一層釉。
“你當兵前可能經常上寺廟的吧?”侯春茂說。
“不行嗎?”關存道說。
侯春茂苦笑了一下。關存道這個兵啊,就這樣,少言寡語,落落寡合,想和他親近一點兒都不行;要麼不說話,說了出來,句句都很毒。
和初上陣地的日子相比,山洞裏顯得空蕩蕩的。倪歡歡是很早就走了。現在,侯春茂的、關存道的、馬中濟的、汪嘉梧的,總而言之,他們四人的背包和需要帶下陣地的行李物品,都已放在洞頸外的掩蔽部裏。他們的背包都是在洞頸外麵打好的。洞頸又扁又低,打好的背包拿不出去。洞口掩蔽那兒放了四個背包,最多隻能待兩個人,正好派馬中濟和汪嘉梧去“站崗”。前天的敵軍炮擊,給了他們一個教訓:在下陣地之前,一刻都不能放鬆警惕。侯春茂第一次派了“雙崗”,確實是第一次。
現在,侯春茂想,“他們”還沒有來,“我們”走不掉。他倒希望他們不要來,他可以留下來不走。
“你不能和我說說話嗎?”侯春茂說。
“你說嘛。”關存道說,“我聽著。”
“叫你在陣地上留下來不走,你幹不幹?”侯春茂問。
“你自己做得了主?”關存道說。
侯春茂搖開了破紙扇。是啊,關存道說得沒錯。今晚不太熱——外麵在下大雨,可仍然有點悶。這個山洞的最大特點就是悶熱。汪嘉梧老兵對侯春茂搖這破扇深惡痛絕。也不知道汪嘉梧怎麼想的,這樣搖著破紙扇的聲音不也很美嗎?啪啦、啪啦、啪啦……“你要把這把破扇子帶下去啊?”關存道說,“下去了,買把新的吧。”
“帶著。往背包縫一插就行了。”
關存道不應答,臉部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侯春茂喜歡關存道的地方也在這裏。有些人,包括有些女人和有些官員,之所以令人討厭,就因為說話太多。
為什麼人與人交往的時候最喜歡說“祝你平安”?很簡單,“平安”是人生最奢侈的、最不容易實現的願望。
正在外邊值崗的汪嘉梧能不能找到答案呢?也許能,更大的可能是“不能”。在侯春茂的這一方麵看,汪老兵是一個具有正常思維的兵。憨直?對,汪嘉梧很憨直!就像俗語所說,“一根肚腸通屁眼”,愛憎分明,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也正是這樣的道理,要想殺你沒商量。上陣地以來,汪老兵給侯春茂製造了太多的麻煩。在這半年裏,汪嘉梧想了很多辦法,試圖挑動他侯春茂的忍耐極限,讓他失去理智,然後整治他。現在想想,汪老兵也就如此這般而已。你沒有表現出讓汪老兵佩服的才能,怎麼能讓汪老兵心悅誠服地聽從你的指揮?
汪老兵也像其他的兵一樣出去曬太陽了。
他們怎麼會出去曬太陽,這個問題,侯春茂到此刻也還沒有找到最合理、最讓他自己信服的原因。戰場紀律是很嚴格的,人人皆知,兵兵皆知!不能出洞就不能出洞!可他們,在明知馬上就要下陣地的前夕,為什麼就出去了呢?“曬太陽”,那麼一些兵在那一刻違反軍紀出去曬太陽,這不可理喻……“要下陣地了,陣地長!”關存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