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侯春茂的思路和關存道的思路“撞車”,侯春茂一時不明白關存道究竟想說什麼。
“要下陣地了”,這就是他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看手表,離預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鍾。可這說不準,要看換防部隊能不能按時趕到。
“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汪嘉梧的大兵?”侯春茂問。
關存道手抱雙膝,頭擱在膝上,臉歪著,審視著侯春茂。“陣地長……你可能讀書讀得太多了。不止是我有這個感覺,我不相信你們這些當官的真希望我們當兵的有文化。”
關存道有一雙比北冰洋的冰塊還要冷酷的眼睛。關存道這個兵說話也有一種幽默感,但這種幽默是人世間很少有人能夠認可的,它比黑色幽默更陰暗。
下去、下山、下陣地……很好……下去以後,他對排裏的士兵說話,就沒有這樣的自由了。一下去,學習、開會、討論、整頓軍容風紀、檢查內務衛生、出操、訓練、按時作息(盡管老兵中有一大半不能好好睡覺),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檢查評比……相比之下,山洞陣地這裏多自由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裸就裸……在這世界上,沒有比戰場更自由的地方了!在這戰場上,你不用擔心,會有什麼檢查組、驗收組跑來檢查考核,還要你費盡心機怎麼請他們吃飯……直到此刻,他這個陣地長都不知道在前天的炮擊中,他所在的這個連到底死了幾個兵、傷了幾個兵……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場炮擊中,他這陣地長所管的哨位,沒有死一個兵,沒有傷一個兵!可是,這值得他侯春茂驕傲嗎?
迄今為止,侯春茂都是一個失敗者,他想。他的全部優點隻在於他勉強考上了大學。這還是他自作主張,不聽父母親的勸阻,報考了一個冷僻得沒有人願意報考的昆蟲專業。接著,他又快活地以全國昆蟲專業第一名的成績獲得學士學位。在校昆蟲專業的學生不多,讓他成為第一名很簡單。現在侯春茂發現,他的智商不低。所謂不低,這有事實擺著的。考一個好大學,沒有考上;談兩個女朋友,沒能成婚。其他的失敗事兒,那就“罄竹難書”了……關存道站了起來,向著侯春茂,用指頭在自己的手表表麵上點著。
“陣地長!”聽到了馬中濟的聲音。馬中濟的身體還沒從洞頸那裏倒退進來,可他的聲音聽到了。“接防部隊到了。”
到了嗎?嗨!侯春茂啪的一聲把紙扇合上。“你個笨蛋,在外麵叫一聲不就得了!縮進來幹什麼?”
“我想看看。”馬中濟說,“下次上陣地,不一定在這個山洞。”
“你要吟詩作文了?”侯春茂說。他把裝著手槍的槍套塞給馬中濟。“那你幫我帶出去!”
在洞口掩蔽部,侯春茂很快穿好軍衣,佩戴好手槍。他沒有想到,馬中濟這樣的“兵王”、關存道這樣的“神槍手”、汪嘉梧這樣的……別說了,都沒有他的動作快。“你們快一點!”他說,以自己感覺到的最為凶神惡煞的口氣說。他把鐵鍬柄一樣的拐杖——其實就是鐵鍬柄——先後遞給馬中濟、汪嘉梧、關存道。他同時看到,接防的四個兵,也應包括一個“陣地長”,在洞口外的大雨中站著。看不清他們的臉麵,但可看到他們身後高聳的背包。外麵的天地很黑暗。暴雨潦潦。雷聲在他們腳底下轟鳴。大地在顫抖。
“現在天氣很好,我們走!”侯春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