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客們都說:誰說駱駝沒有靈魂,連人都有,駱駝能沒有?
駱駝的靈魂是沙漠裏的一股風,一股鑽肉鑽心的塵卷風,一卷一個仰絆。不信你就在大風中沙漠裏試試,你試得出來,隻要你是一個感情和理智都屬於駱駝的駱駝客。駱駝客們還說,駱駝的靈魂是要找伴兒的,伴兒就是絆兒,它把你絆倒了,它就成了你的伴兒,就會常常跟你在一起,有時候保佑你,有時候挑逗你。
那一天駱駝的靈魂正在找伴兒,找來找去就找到了他們。他們一共三個人:庫爾雷克拉著駱駝走在駝隊的前麵,穀子和田野騎著馬走在駝隊的後麵。突然刮來一股凜凜冽冽的風,纏了庫爾雷克一下,過去了,纏了田野一下,也過去了,最後纏住了穀子,一纏就不放。穀子在風中搖晃著,身子一歪栽了下來。她栽下來的姿勢很好看,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恰好是雙膝落地,穩穩地跪在沙漠裏了。她毫發未損,連腳脖子上結疤不久的傷口也沒有碰出疼痛來。她跪對著前方一座人造的沙丘,半晌沒有起來。
庫爾雷克走過去問道:“沒事吧?沒事怎麼不起來?”
穀子說:“跪著挺舒服,比騎在馬背上舒服多了,我想多跪一會兒。”
小駱駝小哈勒騰又一次跑了出去。一路上它一直都這樣:跑出去一程,停下來等一會兒,再跑出去一程。它聞到了駱駝爸爸的味道,也聞到了駱駝媽媽的味道,它是多麼的惶急不寧啊。但是現在,駱駝媽媽的味道已經消失,隻有駱駝爸爸的味道了,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到駱駝爸爸好像就在眼前身邊了。可眼前依然是茫茫沙海,身邊依然是蕭蕭荒風,駱駝爸爸的身影藏匿在沙海荒風裏連一根毛都看不見。
小哈勒騰徘徊著,環繞著一座沙丘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它站住了,低下頭呼哧呼哧地吹著地上的沙塵,沙塵一股一股揚起來,揚了一會兒它就知道駱駝爸爸藏在哪裏了。就在這座沙丘裏麵,濃烈的味道就來自這個黃沙起丘的地方。駱駝爸爸呀,行行好你快出來吧,你怎麼藏到沙丘裏頭去了?
小哈勒騰用嘴拱著,用蹄子刨著,痛哭流涕地呼喊著,一座人造沙丘轉眼就平坦了,就變成坑窩了。駱駝爸爸漸漸走了出來,先是蹄子再是腿,然後就是整個身子,一片白皚皚的駝毛、兩座白皚皚的駝峰,赫然來到眼前了。
庫爾雷克奇怪地看著前麵又哭又喊的小駱駝小哈勒騰,拉著駱駝走了過來,看到橫躺在沙坑裏的駱駝屍體後對小駱駝說:“你沒見過死駱駝是吧?這麼稀罕,以後上了駝道,有你見的,走嘍。”再一看,愣了,才想起這就是白皚皚的駱駝死去的地方。白皚皚的駱駝啊,你在這裏等著我們,等著你的孩子呢。怪不得穀子從馬上栽下來了,那是她欠了你的,你把她當成了伴兒,要她給你下跪呢。庫爾雷克想著,和小駱駝小哈勒騰一起哭了。
遠遠的,幾峰嗅覺和聽覺十分敏感的駱駝循著哭聲走了過去,還沒到跟前,就開始哞叫。叫聲引來了更多的駱駝。整個駱駝的海洋都朝這邊移動著,然後就一圈一圈地圍住了沙坑,圍住了靈魂已經逸去的白皚皚的駱駝。哭聲如同悶悶的滾雷,淚光變成了繁密的星星,在被荒涼壓抑著的大沙漠裏,駱駝展露著雄壯的悲傷,把情緒宣泄成了凝固的石碑。
庫爾雷克一手拉著駱駝,一手摟著小駱駝小哈勒騰的脖子,淚眼模糊地朝前走去,哭腔拖在地上,就像很沉很沉的石碾子。
小駱駝小哈勒騰聽話地依傍著庫爾雷克。駝群一哭,它就不哭了,駝群一來,它就把自己交給庫爾雷克了。它害怕,它沒見過這麼多陌生的駱駝,沒聽過這麼震撼的哭聲,好像死掉的不是它小哈勒騰的親人,而是大家的親人。它還不知道駱駝有集體慟哭的習慣,隻覺得那種寒意的淒慘、那種野曠的哀傷,讓它的神經有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電擊似的顫栗。它用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回望著白皚皚的駱駝:爸爸呀,我要走了,走了,我實在不想離開你,但是我要走了,走了。
後麵,依然跟著騎馬的田野和穀子。穀子的眼睛濕濕的,她已經認出來了,它就是那峰從她腿上吸走了百步金錢豹的白皚皚的駱駝。庫爾雷克騎著它去喇嘛灣為她求取喇嘛一枝花,庫爾雷克回來了,它卻沒有回來。原來它死了,它怎麼會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