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鼎新駝行突然著火了。先是嘎嘎一駝的仙逝之地、那間坐北朝南青磚灰瓦的氣派房子騰起了火苗,然後是風的推動。從巴丹吉林沙漠深處微笑著走來的風,一見到火苗就變得獰厲可怖了,忽的一聲響,就把火吹向了四麵八方。一直呆在駝行大院裏的駱駝驚慌失措地來回奔跑著,但無論它們如何害怕大火燒身,都沒有一峰跑離火災現場和人群。人們緊緊張張把貴重的有用的東西往沙漠裏搬著,還沒搬完,駝行七十二間房子就都被點著了。

嘎嘎一駝的屍骨很快成了大火的中心。察汗烏蘇和娜陵格勒都知道,這樣升天是最好的,紅紅火火地了斷塵世的因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掌命靈駝伊克雅烏一直沒有停止奔跑,隻是奔跑的原因已不是驚慌,而是戀戀不舍的情緒正在鼓脹,鼓脹成踏踏的蹄音呼喚著亡去的故人:“出來啊,親親愛愛的嘎嘎一駝你快出來啊。”

它呼喚不出嘎嘎一駝,就奮不顧身地衝進去了。衝進去的目的當然不是殉葬,而是想用自己的嘴把嘎嘎一駝叼出來,但是它的目的沒有達到,猛烈的大火帶給它的隻能是倒下,倒下就起不來了。它死在嘎嘎一駝身邊,四條腿伸展著,就像擁抱幸福那樣擁抱了主人的軀體。

在嘎嘎一駝眼裏,掌命靈駝伊克雅烏是個靈性超凡的駱駝。他依靠它在嗅覺、聽覺、視覺和感覺方麵非同尋常的表現,預知著未來的成敗、營生的好壞以及決定著駝道上種種難以判斷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是嘎嘎一駝親手拉大的。從它兩歲時第一次在通往裏海的卡拉庫姆沙漠帶領駝隊走出迷宮般的死亡之地開始,嘎嘎一駝就把它像寵物一樣養在自己身邊,一養就是十五年。如今伊克雅烏已是一峰十七歲的成年駱駝,它懷了孩子,眼看就要做媽媽了。可惜的是,當它衝向大火,試圖救出嘎嘎一駝時,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懷孕的媽媽是不應該這樣的,主人的安危並不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不明智的偉大畜生,舍身忘己的駱駝,你這是何苦呢,嘎嘎一駝已經死了,即使你能從火海裏叼出來也無法再做你的主人了。

大火被風托舉著,朝著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胡楊林和弱水河邊幹枯的蘆葦叢蔓延而去,仿佛荒涼被點著了,黃騰騰的混沌之中,翻滾著紅朗朗的火焰。

娜陵格勒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說:“阿爸走了,伊克雅烏也走了,它知道阿爸一個人孤單就跟著去了。”她說著,一把一把地甩著眼淚,甩到了伊克雅烏的肚子上,那肚子仿佛要回答她的傷心,一鼓一鼓地跳起來。

察汗烏蘇首先看到了,不禁喊起來:“伊克雅烏還活著。”

接著,娜陵格勒也看到了,吃驚之餘,她的反應比察汗烏蘇準確,蹲下來摸著伊克雅烏的肚子說:“媽媽死了娃娃沒有死,這可怎麼辦?”一說怎麼辦,她就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喊道:“拿剪子來,快啊,拿剪子來。”

十八歲的娜陵格勒在這個關鍵時刻顯示了一個女人本能的果敢,她自己沒有分娩的經曆,也沒見過別人的分娩,她隻見過駱駝下崽的情形,而且是正常的下崽。但是她天生就知道世界上有一種非正常的分娩叫剖腹產,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用一個女人母愛的雙手堅決果斷地實施一次接生小駱駝的剖腹產。

她從慌慌張張跑去又慌慌張張跑來的察汗烏蘇手裏接過剪刀,毫不手軟地剪開了伊克雅烏的肚子。血啊,血啊,頓時把她的眼光淹沒了。她丟開剪刀,手泡在滾燙的血水裏摸著,摸著,終於明白肚子裏頭還有肚子,裏頭的肚子緊緊包裹著小駱駝,小駱駝的小蹄子不安分地蹬踏著。她再次拿起剪刀,對守候在身邊的察汗烏蘇說:“把血蘸掉,蘸掉。”

察汗烏蘇聲音抖抖地問:“怎麼蘸?”

她橫起秀眉著急地說:“你問我我問誰去?你一個男人怎麼跟女人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她說著,扯了一下察汗烏蘇的袖子。

察汗烏蘇明白了,趕快脫下了皮襖,皮襖太厚,塞不進駱駝的肚子,又脫下襯衣,戰戰兢兢地望著,想蘸血又不敢蘸的樣子。

娜陵格勒說:“察汗烏蘇你真是白當男人了,你怎麼連我都不如呢。”一把叼過襯衣,好像她許多次幹過這種事兒似的,老練地三下兩下蘸幹了汪在肚子裏的血。

可以看到裏麵的肚子了,那是子宮,是胎衣。當子宮在小心翼翼的剪刀下破裂,當胎衣在手的撕扯下剝離,一個小駱駝終於出現了。它是活著的,它的活著是那樣令人心疼,讓圍觀的所有駱駝和所有人都感歎不已:它的媽媽在一場沙漠大火中燒死了,而它卻按照生命本來的願望破胎而出,活生生地來到了人間駝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