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1 / 2)

走了,走了,連駱駝的鬃毛,連人的頭發,都知道該是上路的時候了,它們隨風齊唰唰地指著北方,著急地抖顫著似乎想脫身而去。

十八歲的娜陵格勒騎著香日德,走在駝隊裏。她不時地回頭,戀戀不舍地看著:燒焦的駝行廢墟還在冒著扭曲的青煙,胡楊林和蘆葦叢的燃燒已經很遠很遠,遠得連眼睛都關照不過來了。燒去吧,燒去吧,草樹是沙漠的靈魂,靈魂一滅,沙漠就死寂了。毀於一旦的家園讓她枯澀的眼睛就像被太陽蒸幹了的水泉,無奈而憂傷。

突然她笑了,對自己說:“我就是不哭,阿爸去了,駝行沒了,我就要走了,永生永世走了,但我就是不哭,我是一個沒良心的女人我為什麼要哭?”說罷還是笑,笑著笑著就流淚了。她咬扁了自己的嘴,不發出絲絲縷縷的哭聲來,就讓眼淚悄然而孤獨地流著。她知道駝道上的傳言:女人哭,駱駝酥。有一些駱駝是見不得女人哭泣的,女人一哭它就不走了,就像得了軟骨病一樣一癱就是幾天。為什麼駱駝見不得女人的哭泣?誰也不知道,嘎嘎一駝不知道,所有的駱駝客都不知道。

走在香日德前麵的是塌鼻梁的漢子。他是一個有經驗也有閱曆的駱駝客,最大的特點是忠實可靠。但是現在,他還像過去那樣忠實可靠嗎?誰也不知道,娜陵格勒不知道,駱駝們不知道,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除了駱駝媽媽香日德。

香日德不喜歡這個陰冷的漢子,一直覺得他不是個好人。現在,它邊走邊望著塌鼻梁的背影,雙眼皮不禁蹭蹭地驚跳起來,仿佛看見了他漆黑如墨的肚腸,它心說壞了,這個駱駝客陰颼颼的主意已經從腸子裏頭爬出來了。塌鼻梁知道香日德身後的五峰駱駝馱的都是銀元,所以就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殺掉這些人,包括在他眼裏花骨朵般招人愛憐的娜陵格勒。

孩子馬海一會兒跑到香日德身邊,調皮地頂一頂媽媽的肚子,一會兒跑到小弟弟伊克雅烏身邊,以一個大姐姐的身份嗬護地朝它噴噴鼻息:“怎麼樣,能走得動吧?你的小蹄子還軟著呢,往高一點的地方走,高處的沙子是疏鬆的,低處的沙子是瓷實的。”

小駱駝伊克雅烏並不在意大姐姐的嗬護,它揚起小小的駝頭,用濕汪汪的黑眼睛專注地盯著駝背上那個美麗女人的背影,那是它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娜陵格勒,是它脫胎而出的時候依偎過的可靠溫暖的懷抱和最希望靠近也最擔心失去的媽媽。當然還有香日德腹下的奶頭,那是多麼美好的地方啊。

緊跟在小駱駝伊克雅烏後麵的,就是駝隊的主體,一列長長的駱駝,在黃昏來臨的時候,組成了陽光的花邊,顫顫巍巍地描畫而去,似乎正是它們把主人娜陵格勒交給了跋涉中的寂寞與荒涼,交給了危險。

母駝香日德知道,危險就在前麵,在黑夜的沙丘之上。

香日德還知道,所有的危險都隱藏在人的心裏,所有的幸運也隱藏在人的心裏。人和人的心有那麼明顯的差別,有那麼跌宕的塄坎,比如後麵,遠遠的地方,那些衣著簡樸的駱駝客,看上去一個個都是那麼善良。善良的人怎麼還不跟上來,難道你們不知道塌鼻梁的漢子就要殺人了嗎?

香日德沒想到,危險會來得這麼快。離前麵的驛站還遠著呢,塌鼻梁就開始動手了。是黑夜,星星比賽著明亮,沙漠在夜色中延伸出一片朦朧的起伏。娜陵格勒讓駝隊停下,準備休息一會兒,一路上都在謀劃搶劫的塌鼻梁毅然從駝背上的褡褳裏摸出一把刀子,大步走向了娜陵格勒。他告誡自己決不要手軟,這是老天爺賜給他的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鼎新駝行蓄積的那麼多銀元,就將屬於他了。

別的駱駝客都在後麵,他們是男人,不想靠過來,靠過來就不方便了。

百步之內隻有兩個人,塌鼻梁的漢子和娜陵格勒。

娜陵格勒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她靠在馱子上,伸展雙腿想睡一會兒,看到塌鼻梁朝她跑來,就大聲說:“還不趕快歇著,跑啥?”

塌鼻梁回應道:“我來看看你。”話音剛落,就撲了過去。

娜陵格勒心裏咯噔一聲,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女人身子,腿一曲,身子一蜷,喊道:“你是不是鼎新駝行的駱駝客?做一天掌櫃就是做一天你的阿媽,你撲到你阿媽身上幹啥,羞死你的祖先了。”

她哪裏知道塌鼻梁是不要身子隻要命的,隻覺得腰肋有個地方突然一涼又突然一辣,驚叫一聲不好,正要推開他,卻見他飄然而起,升到了天上,又轟的一聲掉了下來。

一峰駱駝從天而降,橫擋在了她麵前。她呆愣著,黑暗中沒看清那駱駝是誰。

塌鼻梁怒衝衝地喊道:“壞雜種香日德你要幹啥?”

娜陵格勒這才明白過來,是母駝香日德從她身上叼起塌鼻梁,拋向了一邊。她呻喚著:“香日德,香日德。”

塌鼻梁辱罵著爬起來,借著月光找到失手的刀子,攥在手裏再次撲了過去。

“走開,走開,香日德你給我走開。”塌鼻梁揮著刀子一臉暴怒地喊著,他已經刺了娜陵格勒一刀,再刺一刀她就死定了,銀元就都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