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肆虐隨著風的轉向遠了又來了,胡楊林和蘆葦叢的燃燒突然淩空而起,把火焰一浪一浪地送回到了鼎新駝行的廢墟上。許多駱駝正在廢墟上發呆,來不及散開就被火焰轟然覆蓋。駝毛燃燒起來,一峰峰都是火駱駝了,踏踏踏踏--驚慌失措的蹄音成了危險的信號,所有的駱駝都朝這邊狂奔而來,這邊是通往弱水河的必經之路。不想被燒死的駱駝,被驚痛驅使而失去理智的駱駝,不顧一切地撲向了唯一能夠挽救它們的滔滔不絕的河水。
母駝香日德首先意識到了危險,跳過去用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擋在了女兒馬海身前。察汗烏蘇一把拉起剛剛喂完了奶的娜陵格勒,閃到了五步之外。
娜陵格勒爆喊一聲:“你拉我幹什麼?”甩開丈夫,跳過來,以駱駝媽媽的姿態滿懷抱住才出生不久的小駱駝伊克雅烏,橫擋在了驚懼瘋狂的駝蹄麵前。奔湧的火駱駝頓時分岔而去。忽啦啦的火焰就像旗幟,隨著火駱駝的奔跑獵獵不休。
著火的駱駝們跑向弱水河,臥在平闊的河灣淺灘裏,差不多臥成了一道土黃色的駱駝壩。被阻攔的水流頓時升高了,漫向了駱駝的脊背,火噝噝地響著,很快小了。還有水流漫不到的燃燒的駝峰,駱駝們就大口吞咽著河水,再把河水吐出來,噴灑到別的駱駝身上。好像它們早已有約在先,互相的幫忙就像實現一種訓練有素的承諾一樣準確而及時,火滅了,連些許焦煙也沒有了。駱駝們從水中站起來,忍著皮膚燒傷的痛苦,走向了靠近駱駝客的地方。
駱駝客們走向駝群,一邊查看著駱駝的燒傷,一邊猜測著這場大火的起因。有人說是嘎嘎一駝的靈魂點著的,他用自己的死結束了鼎新駝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曆史,又斷絕了後代們稽留不去的念頭:你們要房子幹什麼,有了駱駝就有了一切,剩下的就是走了,走向額爾德尼布勒的狼山蒙古--整整一年才能到達的娜陵格勒的老家。有人說是四女駝神不保佑鼎新駝行了,駝神對她曾經保佑過現在不必保佑的地方一概要燒掉,免得成為魔怪的居所。
隻有察汗烏蘇說出了幾句令人吃驚的話:“火是誰點著的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要不是親眼看見誰說我也不相信。”
誰啊,誰點著了火?所有人都問他。
察汗烏蘇擠出幾滴眼淚說:“還是息事寧人吧,反正阿爸已經走了,我們也要走了,燒掉了駝行,就更是無牽無掛了。”
娜陵格勒哪裏是個息事寧人的主,她是嘎嘎一駝慣大的公主,別說是放火燒房,就是損失一根針的委屈也是不受的。她伸手一把揩掉丈夫的眼淚說:“怎麼我們兩個顛倒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讓我看不起了,察汗烏蘇你知道嗎?”
察汗烏蘇不想讓新婚的媳婦看不起自己,就說:“喇嘛灣的唐卡喇嘛老邊巴來過了,放了一把火,就悄悄地走了。”
娜陵格勒吼起來:“你為啥不抓住他?”
察汗烏蘇說:“你知道他是來幹啥的?他是來說服阿爸響應喜馬拉雅大招募的。他不知道我們要去額爾德尼布勒,以為我們會死守在巴丹吉林沙漠祖宗的基業上,就點著了駝行,想逼著我們走西藏。”
娜陵格勒說:“那我就更要會會他,讓他知道,就算燒了鼎新駝行,我們也不會跟他去。察汗烏蘇你這個窩囊廢,見了放火的強盜都要忍,我還能指望你什麼?”說罷朝前走去。她要騎著香日德,去追攆唐卡喇嘛老邊巴了。
察汗烏蘇沒有阻攔,心裏突然就變得十分踏實:往後也應該這樣,不管遇到啥事,誰的主意大就聽誰的,怕什麼夫妻錯位,男女顛倒。娜陵格勒炕上是女人,炕下是男人,倒省了他的心了。
但是他不知道娜陵格勒並不這麼想,她想的是:男人一是要有好身板,二是要有大主意,缺了哪一樣都是殘廢。大主意讓女人拿,你一個男人不害臊啊?什麼息事寧人,息事寧人就是讓人家當狼你自己當羊,願意當羊的男人是男人嗎?男人要麼就是老虎就是狼,要麼什麼也不是。
走出去沒多遠,香日德就停下了。它圍繞著一座沙丘轉啊轉。駝背上的娜陵格勒立刻明白這個地方埋著什麼。她仔細尋找,卻發現香日德的鼻子是指向它無法走上去的沙丘頂端的。她溜下駝背,爬上沙丘,才看到疏鬆的沙丘頂端,暴露著一顆黑黝黝的頭和兩隻枯巴巴的手,一個人軟塌塌地趴著,穿著紅色袈裟的身子全埋在沙漠裏頭了。
娜陵格勒不禁在心裏沉沉地叫了一聲:唐卡喇嘛老邊巴?
老邊巴以為,既然嘎嘎一駝已經不再了,他就可以給嘎嘎一駝做主了,而點燃鼎新駝行便是嘎嘎一駝現在的唯一願望。他想的依然是他給江永活佛的保證:“我說服不了鼎新駝行的掌櫃,這輩子就不再見你了。他要是不聽我的,我就給他念經,我不吃不喝不睡不走把太陽念成月亮,再把月亮念成太陽,直到他說,鼎新駝行的駱駝啊,你們上路吧。”他覺得駝行一燒,保證就已經實現,自己就應該回去了。他徒步走來,又要徒步走去,實在太累,走到這裏就走不動了。他趴下來,想休息一會兒,結果睡著了,又被流沙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