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1 / 3)

已經是傍晚了。柴達木荒原的北部,大戈壁上流淌著疏勒河,突然一個急轉彎,波浪朝南奔跑而去,留下一些來不及帶走的雪水,聚集在開闊的河灣裏。一片靜水讓河灣變成了一座湖,太陽浸泡在水裏像一個長了胡子的老人正在洗澡。

這就是太陽告訴大柴旦和小柴旦的:傳說中胡子老人一出現,就一定會有不好的事情等待著他們。他們在駝背上眺望著,一會兒,看到遠遠地出現了一股煙塵,接著就是馬蹄敲打大地的聲音。大柴旦比有經驗的阿爸還要敏銳,一看煙塵花朵般盛開的樣子,就喊起來:“土匪。”

庫爾雷克嚴厲地瞪了一眼大柴旦,好像土匪是大柴旦喊來的。

“叉子槍,叉子槍。”大柴旦再次喊道。

庫爾雷克本能地端起他的叉子槍,接著又放下了。一杆槍對付不了一群土匪,那隻能引火燒身。他像遇到野獸那樣,把幾十峰駱駝團成一堆,再把馱著大柴旦和小柴旦的美駝格爾穆和馱著娜陵格勒的香日德趕到駝群中央,自己和察汗烏蘇騎駝站在駝群前麵,望著黑壓壓一片土匪朝他們奔馳而來。

土匪轉眼包圍了庫爾雷克一行。

這一行現在隻有幾十峰駱駝五個人,其他人和駱駝都到前麵去了。是領隊的募駝人要求這樣做的。庫爾雷克他們一到喇嘛灣,募駝人就把鼎新駝行的駱駝和駱駝客全部登記了一番,然後就讓他們分開了,不論大小,都是五人一組。恰好遇到把唐卡喇嘛老邊巴已經圓寂的法體送到喇嘛灣的察汗烏蘇,庫爾雷克就說:“那我們就一家人在一起吧。”本來他們也會走在前麵,但分駱駝時突然不見了香日德的孩子馬海和小駱駝伊克雅烏。娜陵格勒說:“馬海不要緊,它已經會吃草了,走到哪裏都能活。小駱駝伊克雅烏可不行,離開了香日德會餓死的。找,分頭找,一定要找到。”但是他們沒找到,等他們死了心準備出發時,大駝隊早已經走到前麵去了。他們掉隊了,這是最不應該的掉隊,一掉就掉到生命的危難中去了。

土匪騎什麼的都有,馬、牛、驢、騾,還有駱駝。包圍圈高高低低就像鋸齒,迅速縮小著。突然打馬走出一個紫赯臉的人來,冷冷地打量著他們。大柴旦和小柴旦對視了一下,猜測這人一定是土匪頭子。

紫赯臉的土匪頭子殺氣騰騰地嗬斥道:“都給我聽著,你們隻能活一個。聽清楚了嗎?五口人中隻能活一個。”

他說了好幾遍大家才明白是什麼意思。庫爾雷克看看一家人,又看看遠方。沒有逃路,沒有救星,遠方一片迷蒙愴然。

小柴旦坐在大柴旦的前麵,這時轉過身去,緊緊摟住了哥哥。他在發抖,抖得很厲害,連帶著哥哥和美駝格爾穆也都瑟瑟地抖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土匪要下這樣的命令。要是五口人中必死一個,那就好辦多了,娜陵格勒一定會說:我死,我是女人,我不能落在土匪手裏。現在是五口人中隻能活一個,誰活?十幾個大刀在握的土匪跳下坐騎,走出匪列,腳蹭著地麵沙沙沙地靠過來。紫赯臉的土匪頭子大聲說:“趕快決定吧,誰活誰就要傳揚我的名聲,我是殺人如麻、誰也惹不起的冶子酩。”

冶子酩帶著他的人馬,從河西走廊流竄到柴達木荒原,先是和祁連大爺爭奪地盤,後來又跟古爾德班瑪率領的剿匪部隊打,打來打去,折了一大半人馬,這才意識到,已經跟從前大不一樣,走到哪兒都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占山為王了。他們麵臨的,似乎已不是選擇如何生,而是選擇如何死了。他給部下說:“寧可揚名,不當善人。我們是死路一條的土匪,土匪是幹啥的?殺,殺,殺,見人就殺,每人都給我殺。殺一群,放一個,記住,一定要放一個。”心想:這一個是專門給我傳揚名聲的,這輩子想有個好名聲已經不可能了,那就來個殺人如麻的壞名聲,讓滿世界都知道,反正要死了。

一千年過去了,仿佛。

全家人你瞪我、我瞪你,那是自己不想死的眼光,也是不想讓任何親人死的眼光。但誰都知道,選擇是必須的,此時此刻土匪的命令就是老天爺的命令。最後庫爾雷克黯鬱的眼光落在了格爾穆的駝峰之間。駝峰間大柴旦和小柴旦依然抱在一起。

土匪頭子冶子酩又在催了:“快啊,莫非你們以為我是說話不算數的?要是你們決定不了,那就由我來決定:女人留下,男人全死。”

“不,女人不留下。”庫爾雷克和娜陵格勒同時喊起來。

但是庫爾雷克還在猶豫。他眼光在大柴旦和大柴旦身上掃來掃去,像是說都是我的命根根,叫誰活叫誰死呢?

突然大柴旦推開了弟弟,堅定地說:“阿爸,小柴旦留下。”

小柴旦也想說:“阿爸,大柴旦留下。”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似乎小柴旦的沉默讓庫爾雷克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他咬咬牙,驀然丟開猶豫,上前拍了拍大柴旦的頭:“你,留下。”還有很多意思庫爾雷克沒說,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們就要去做鬼了,獨把你留在世上。你比弟弟強悍懂事些,你活著,興許能報仇,能延續嘎嘎一駝家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