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娜陵格勒帶著小柴旦和格爾穆再次來到疏勒河邊的溫泉灣裏,上上下下找了找,活人和死人都沒有。小柴旦哭了,一想到阿爸和哥哥不知死活,就坐到地上,再也不想走了。”
娜陵格勒想起紫赯臉的匪頭說了“殺了可惜,做我兒子”的話,便說:“大柴旦沒有死,他就在前麵,庫爾雷克也沒有,他也在前麵,還有察汗烏蘇……”她憤恨著自己的丈夫,心想這個挨刀吃宰的,啥事兒都慢慢騰騰,就逃命利索。
小柴旦一聽,哭得更厲害了:“阿爸,阿爸。”
娜陵格勒坐到他身邊說:“你們一胎兩個一起出來,你怎麼一絲絲不像大柴旦?大柴旦要是像你一樣光會哭,能一鞭子抽得格爾穆跑起來?”
小柴旦咬著牙,使勁把眼淚吞回肚裏。
格爾穆呼哧呼哧掀動著鼻子,它知道這裏並沒有發生死亡,就把嘴湊過去,一舌頭舔幹淨了小柴旦臉上的淚蛋蛋。
娜陵格勒仰頭望著格爾穆,噗通一聲跪下說:“小柴旦,我們給格爾穆磕頭,它現在就是恩人了,要不是它跑得快,我們已經做了無頭鬼。”
小柴旦在娜陵格勒的拉扯下,雙膝著地,一頭磕到了駱駝蹄子上。
格爾穆疑慮地彎下脖子,用兔唇蹭著小柴旦的頭。驀然它也跪下了,它理解主人的意思,不僅跪下了,還害羞地把駝臉埋進了沙土。
娜陵格勒抱住了它的頭:“格爾穆,家裏的駱駝就剩下你了。”
格爾穆明白這話的分量,亢奮地哞叫了一聲。
然後是沉默,往死裏沉默,娜陵格勒的主意就在沉默中拿定了:往前走,隻能往前走,庫爾雷克、察汗烏蘇、土匪搶去的大柴旦,還有他們的駱駝,都應該在前麵,參與喜馬拉雅大招募的所有駱駝也應該在前麵。她說:“格爾穆啊,我的主意對不對?你的鼻子靈,你給我聞聞。”
格爾穆驀然站了起來,揚起頭,遠遠地看著前麵。小柴旦說:“娜陵格勒,格爾穆要我們走哩。”
娜陵格勒一把扇在小柴旦的脖頸上:“娜陵格勒是你叫的嗎?叫阿媽,是庫爾雷克的兒子就得叫我阿媽。”
小柴旦撫摸著脖頸問道:“為什麼?”
娜陵格勒說:“連駱駝都知道為什麼。”
格爾穆上路了,它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奔跑,方向是朝南而逆風的,堅定的步履讓兩個主人感覺到:所有失去的,主人和駱駝,都在前麵。它現在還無法告訴駝背上的娜陵格勒和小柴旦,在它用靈敏的鼻子捕捉到的全部信息裏,最重要的是烏圖美仁的味道。青春激蕩的美駝,在幹淨得沒有異味的沙原上,逆風能聞到幾十公裏外跟自己交配過的母駝的味道,更何況烏圖美仁的味道是那麼濃烈,它因為同樣思念格爾穆而散發出了不同尋常的超強信息。
小柴旦似乎有些明白了:“阿媽,格爾穆要去相媳婦了。”
娜陵格勒問道:“誰是它媳婦?”
小柴旦說:“烏圖美仁。格爾穆不停地撒尿,這是跑向烏圖美仁的樣子。”
娜陵格勒別他一眼說:“你懂個啥呀。”
的確,很長時間裏小柴旦都看不懂駱駝的愛情,每當格爾穆追逐烏圖美仁,他就喊:“阿爸快來看,它們又打仗了。”一次阿爸說:“不是打仗,是相媳婦。”小柴旦一臉無知。哥哥大柴旦卻兩手叉腰,大人似的說:“相媳婦就是生娃娃。”
大柴旦隻比小柴旦大一兩分鍾,卻像大了三五年,他神情嚴肅,眉宇間天生一副深沉思索的樣子,說出的話仿佛都是思索的結果:“讓它們去生吧,我們要滿地圈不下的駱駝。”小柴旦學著哥哥的樣子,揮手嘻嘻哈哈說:“滿地圈不下的駱駝就是星星一樣多的駱駝。”這嘻哈引來了大柴旦的不快,大柴旦不能容忍一個莊嚴無比的話題被小柴旦瓦解成玩笑。他說:“我不跟你說了。”轉身走開。
這曾是小柴旦最大的困惑:大柴旦不理他了。
大柴旦不理小柴旦時,小柴旦就費盡心機討好。抓一隻沙鼠,用繩子拴著從他麵前經過:“哥哥,給你。”或者唆使他的紅嘴鴉落到大柴旦的肩膀上,或者把本該他喝的那碗駝奶端給大柴旦,再不就是騎著烏圖美仁出現在曠野裏,小聲乞求:“哥哥,我跟你比賽。”以往隻要小柴旦騎上烏圖美仁,大柴旦就會騎上格爾穆,每次都是大柴旦勝,大柴旦喜歡勝。不理小柴旦時,大柴旦總是拒絕比賽,但小柴旦知道在心裏大柴旦已經跟他玩起來了,因為他是唯一願意被大柴旦驅使的人。大柴旦會在某個瞬間跳起,指著空蕩蕩的原野說:“前麵有堆成山的財寶,快去搶來,老子是土匪。”小柴旦衝過去,滿地打滾,胡吼亂叫著拔一些雜草過來,喘氣不迭地複命:“財寶搶來了,都是哥哥的。”大柴旦總是嚴肅地說:“不對,是我們的,我們是兄弟,不分你們。”
最好的時光當然還是在駝背上。最早的駝背是兩座毛茸茸的山,山凹裏墊著羊皮褥子,一根木棍橫過來挑著兩隻柳筐,柳筐用雙股的牛毛繩兜肚固定在駝背兩側。小柴旦從這一側的柳筐裏,沿木棍望過去,能望見那一側柳筐裏的大柴旦。大柴旦也會望著小柴旦,咿呀咿呀說話。大柴旦的話大人們聽不懂,但小柴旦懂,他和他在娘胎裏共享一種溫暖、一種脈跳時彼此就已經心照不宣了。三歲時柳筐不見了,大柴旦和小柴旦騎在了駝背上,常常是你抱著我,我抱著你。駝道枯燥而漫長,顛簸又容易讓人瞌睡,但大柴旦從來不睡,他害怕小柴旦犯困從駝背上掉下來,就睜大眼睛撐著,一撐就是一天。小柴旦對大柴旦的依賴就在駝背上養成了,從此沒有改變。
大柴旦說對了,相媳婦果然就是生娃娃。小公駝格爾穆迅速變成了一峰年輕矯健的大公駝,它身形偉岸,毛色紅亮,在作為美駝履行生殖義務的三年中,成了幾十峰母駝的丈夫,幾十峰駝娃的父親。作為父親它是莊嚴的,作為丈夫它是堅定的。堅定是因為專一,在發情的日子之外,在為了繁衍健康壯實的駝群下一代而龍騰虎躍的激動時刻過去之後,它就專一而深情地愛著那一個,那一個就是跟它一起長大的美麗的母駝烏圖美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