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爾穆身後是連成線的駱駝,漫長得一望無際。想想這幾萬峰駱駝一望無際的延伸是從天邊走向地角,小柴旦就激動得滿臉精彩。他因為格爾穆而成了大駝隊的首位,他領著這麼多駱駝這麼多人正在走向西藏,他心情愉快,啥也不想,就惦記著自己的榮耀。駱駝客們說了,駝首駝首,八百金酬。意思是能在大駝隊裏做駝首的人和駱駝,八百大洋才能雇到。
方向和速度都是由格爾穆掌握的。它鼻子裏灌滿了烏圖美仁的氣息,恨不得即刻就能見到它。但是它沒有奔跑,它懂得大駝隊的規矩,更懂得作為首駝應有的責任,它熟練而有效地判斷著方向,每一步都不偏不倚地踏在應該延伸的地方上。步幅那麼寬大,身軀那麼沉穩,速度那麼均勻,身後能看到它的所有駱駝和駱駝客都在讚美它。讚美的同時,都發現速度比原來預想的要快,快多了。
這一天走下來,緊跟在格爾穆後麵的古爾德班瑪說:“很好,就這樣走。”
第二天,格爾穆走得更快了,但它自己覺得慢了下來,一再地說:我怎麼走得這麼慢呀。快一點,快一點。不不,不能再快了,再快後麵就跟不上了。烏圖美仁我知道你著急了,對不起我走得這麼慢。可是沒辦法呀,誰讓我是駱駝呢。可如果我不是駱駝,怎麼會遇到你呢,烏圖美仁?
格爾穆一路都在感歎:太慢了,太慢了,腳步一陣陣地加緊了。近了,近了,烏圖美仁的味道越來越濃了。可是突然,一切都沒有了,烏圖美仁和整個世界都沒有了。風向沒有變,還是從前麵吹來,它為之心潮起伏、奔跑追逐的愛情信息卻蕩然無存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它停了下來,覺得應該想一想,就聽脊背上的小柴旦喊起來:“格爾穆,你辯不清方向了嗎?”
格爾穆立刻起步了。我,格爾穆,怎麼會辯不清方向呢?掌握方向對我來說,就跟行走本身一樣輕而易舉。是的,輕而易舉,它很快又捕捉到了烏圖美仁的信息,盡管這信息是那麼微弱,但引導它不迷失方向是足夠了。格爾穆越走越快,很快跟後麵的駱駝拉開了距離。它已經不想首駝的責任,不想大駝隊的存在,就想著烏圖美仁了。
小柴旦看出了端倪,高興地捶打著駝峰:“烏圖美仁,烏圖美仁。”
烏圖美仁在跳下斷崖之前,由不得自己地歎了一口氣。就是這口濕漉漉的充滿傷感的氣團,沉重得氤氳不去。它是風吹不走、日曬不掉的,它就滯留在斷崖邊上,等待著格爾穆的到來,想以它蘊含豐富的內容,最後一次告訴格爾穆:愛你啊,下一輩子還愛你。
現在格爾穆來了。它追尋著烏圖美仁滯留不去的歎息,來到了斷崖邊,朝下看了看駱駝一樣奔跑的雲煙,然後就臥下了。小柴旦從駝背上跳下來,問它:“怎麼了?你怎麼停在這個地方了?”
有人過來告訴了他:就在這個地方,就在數小時之前,一峰名叫烏圖美仁的母駝跳下去了,接著一個名叫大柴旦的娃娃跳下去了。
小柴旦瞪著這個人:“你是誰?”
這個人說:“我叫冶子酩,我認識你,你是大柴旦的兄弟。”
小柴旦想起來了,就是這個土匪搶走了哥哥。他聲音尖尖地吼起來:“把我哥哥還給我,我不相信你的話。”是的,這怎麼可能呢?眼看格爾穆就要跟烏圖美仁相會了,烏圖美仁怎麼會跳下去呢?眼看我就要到了,大柴旦怎麼會跳下去呢?
但格爾穆是相信的。它把烏圖美仁的歎息噙在嘴裏,品咂著,琢磨著,然後細細地嚼碎著,咽了下去。那口濕漉漉充滿傷感的氣團一到它肚子裏,就變成了沉重的思念,不舍啊,那是愛的不舍,也是命的不舍。不舍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烏圖美仁的命。所以格爾穆不走了,它也要追隨而去了。它默默流淚,一次次地望著斷崖下麵。突然,它站了起來,前走一步,回望了一眼遠處緩緩走來的大駝隊,又用告別的神情看了看小柴旦,突然跳了起來。它沒有落地,它跳下去了,朝著深深的溝穀、厚厚的雲煙。它知道烏圖美仁就在溝穀的雲煙裏。它說烏圖美仁啊,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要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