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結束得比推子預料得早。

那天推子從外麵買材料回幼兒園,車還沒蹬到幼兒園門口,焦灼不安蹲在門口的大塵遠遠看見他,站起身子朝這邊奔過來,一把抓住車龍頭,氣喘籲籲說:“推子快跟我走,遠子出事了!”

推子刹住車,問:“怎麼回事?”

大塵帶著哭聲說:“我們遭了伏擊,遠子挨了兩槍。”

推子厲聲問:“人呢?!”

大塵說:“在馬場街一家私人診所裏,你跟我走。”

推子衝進那家藏匿在曲裏拐彎的巷子裏的私人診所,多多、菜包子、共生幾個人臉如白紙地站在診所裏,一個個手足無措。遠子鮮血淋漓地躺在一張髒兮兮的床上,飛娃躺在另外一張床上。遠子一動不動,頭歪在一邊,手耷拉在床沿。飛娃抱著自己被霰彈槍打得亂七八糟的腿,殺豬似的大叫,快給老子打麻藥!快給老子打麻藥!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幹巴老醫生領著一個鄉下人打扮的中年婦女手忙腳亂地在兩張床之間穿梭,瓶子罐子碰得一片亂響。山羊胡子聲音幹澀地在那裏喊,你們誰是O型血?你們報一下血型!

推子衝過去,推開多多等人,撲到床邊,一下子抱住遠子。

推子喊:“遠子!遠子!”

兩槍都打在遠子的肚子上,遠子的肚子被打爛了,像一朵亞馬孫原始森林裏開得巨大而奇形怪狀的食人花。遠子一直處於休克狀態,推子抱他的時候他不理推子,脖子硬著,手耷拉在一邊,是一種真正生氣的樣子。遠子的掌心裏蓄著一汪血,血滴滴答答從指尖上淌下來,推子染了一身遠子的血,這樣他們兩個人都像是被滑膛槍打爛了。

推子回過頭來朝大塵喊:“叫車來!送他們去醫院!”

大塵說:“不能去醫院,那邊的人和警察都會在醫院裏布控,我們去醫院等於自己送進籠子。”

推子瞪著眼吼道:“不要給我提什麼籠子!叫車!”

大塵慌慌張張跑出去叫車。

第一輛車的司機一看見推子滿身的血,沒熄火,調了頭開跑了。第二輛車沒來得及調頭,推子伸手一把抓住了方向盤。司機說,夥計,你另找車,這一趟我不跑。推子說,你隻能跑。司機說,我沒得油了。推子嘶啞著嗓子說,鄂A3438,我發誓三天內找到你。司機不說話了,陰沉著臉停了車。推子抱嬰兒似的抱著遠子鑽進車裏。大塵幾個抬了飛娃,攔下了另外兩輛車,三輛車朝醫院馳去。

推子緊緊地抱著遠子,他把遠子濕漉漉的臉貼在自己臉上,說,遠子,遠子,我是推子,我是你哥推子,你不要慌,我救你來了。

推子說,遠子,我們現在就去醫院,我們去醫院,醫生給你治傷,醫生全都是好醫生,他們不會不管你,他們會救活你的。

推子說,遠子,你要相信我,你要挺住,我們去醫院,我們治好了傷就回去,我帶你,我們回東衝鎮去。

車在青年大道上被堵住了,推子朝司機喊,怎麼不走?!司機不說話,把車彎上慢車道,擠開自行車,繞到解放大道路口。車子顛簸了一下,遠子哼了一聲,微微睜開眼。遠子睜開眼來看見了推子。遠子睜著灰白色的魚眼,朝推子困難地笑了一下。

遠子說:“推子,是不是你?”

推子說:“遠子,你要堅持,我們馬上就到了。”

遠子說:“推子,這一回我沒有搞好,我把事情搞糟了,我太自信,我還是應該要你來幫我。”

推子把他摟緊,說:“我是在幫你,事情沒有糟,我們就要到醫院了。”

遠子咧開嘴笑了笑。他的柔軟的邊分頭已經被弄亂了,亂得不可收拾,這樣他就像是弄丟了他的驕傲,他把他的驕傲弄得不可收拾了。

遠子咳一下,嘴角湧出一汪血。遠子說:“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難看,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樣,被武漢掃出去了,武漢肯定很高興。”

還是晚了,遠子被推進手術室時,脈搏已經停止了,醫院做了搶救,沒有把人搶救過來。一個小時後,推子在遠子的死亡通知上簽了字。小米在那個時候從武昌趕來了。小米一臉蒼白,樣子就像一隻驚惶失措的狐狸。小米一把抱住推子,小米說,遠子呢?遠子呢?推子看小米。推子看小米半天。推子說,遠子死了。小米的淚水就流出來了。小米先是哭,站在急診室外的過道中間,捂了臉,任淚水順著指縫流淌下來,後來她恨到極致地跺腳,說,活該!活該!他為什麼要這樣?!他為什麼非要把自己丟在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