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肥鵝消失了,連骨頭渣子也沒剩,剩下的隻有一隻鵝腿,就是被左軍咬了一口而無法消受的那一隻。趙得夫打了個飽嗝。趙得夫說:“飽了?”左軍說:“飽了。”趙得夫說:“飽了好。”趙得夫說著提了自己麵前的那甕酒,咬住甕沿,灌涼水似的一氣灌了個甕朝天,漱口似的咕噥著牙縫間的夾帶物,然後心滿意足地搓了搓油膩的大手。

趙得夫說:“那就這樣吧,從明天起,你就給咱訓兵。”

趙得夫說:“木頭,帶參謀長歇息去。”

左軍走到門口,聽見趙得夫在身後說:“對了,該說給你聽聽,七師有過兩任參謀長,一個吃了槍子兒,一個給馬踩爛了腦袋。”

七師是主力師,師長趙得夫,轄下三個團十個營三十個連,外加師特務營和手槍隊,作戰人員兩千八百名。

在左軍來之前,七師的兵是趙得夫親自訓練的,冬寒夏炎,一日兩操,隻要不打仗,訓練便一日不少。書是背出來的,兵是訓出來的,這一點領兵的人都明白。如今七師又有了新參謀長,新參謀長是左軍,趙得夫說明兒起兵由你訓,左軍就領了訓兵大令。

左軍訓兵尤嚴,集合號一響,兩分鍾之內,不管捉蚤子的拉屎的,披上衣裳提起褲子,你都得挨著個站到打穀場上去,少一個不成。左軍是頭一個站在打穀場上的。左軍服裝整齊,武裝帶紮得腰細如蟻,讓人擔心他喊一聲口令就會掙斷腸子,嗆出五髒六腑來。喊“一”,兵們就全體立正,挺胸收腹,目視前方。喊“二”,兵們就右臂甩到胸口,左腿用力踢出,筆筆直直懸地十公分,多一分少一分一律不合標準。卻不喊“三”,就那麼讓兵們將一條腿舉在空中,做金雞獨立狀,左軍則背了手,自第一排第一人開始,目光如刺地從頭驗來。一袋煙下地,就有一些兵吃不住勁,塌了腰、窩了背、軟了腿。左軍走到麵前,眼鏡片後麵一對小眼珠如針如錐,冷冷地盯住。有兵憋不住,覺得像是有一排螞蟻排著隊順著腳背往上爬,便吃吃地笑。左軍也笑,笑得冷冷的,猛一記馬鞭子,狠狠抽在那兵大腿上,抽得那兵“哎喲”一聲,叫過後,腰也直了,腿也挺了,左軍就滿意地點點頭,再喊“三”。

特務員木頭蹲在操場邊興致勃勃地看了半天,一邊嗑著南瓜子兒。先還新奇,後來便倦了,終於看出了困意。太陽很好,忍不住就蹲在那兒打了個盹,醒來後,太陽已偏過去兩杆,左軍還在喊“一二三”。再看那些兵,個個汗出得像剛打河裏撈出來的,那個慘。木頭想不出有什麼再好看的,便立起身來,抖掉瓜子殼,懶懶地回了師部,將看到的一應景致學說給趙得夫聽。趙得夫先在讀一本《七俠五義》,讀得麵紅耳赤。趙得夫放下書,說:“真使鞭子抽?”木頭說真抽,一抽一“哎喲”。木頭怕趙得夫不相信,就掄起手中的蠅甩子,使勁在趙得夫大腿上抽了一記。木頭說就是這個樣子。趙得夫跳起來,吸了一口氣。趙得夫說:“胡鬧,怎麼能抽腿?兵靠腿吃飯,抽壞了咋跑路打仗?——往屁股上抽不行?”木頭說:“行是行,屁股肉厚,得費點勁兒抽。”趙得夫說,胡鬧!趙得夫說罷下床,帶著木頭出了屋奔穀場而去。

趙得夫到了操場,看見他那些兵,已經被處理得七歪八倒了,東趴一個,西倒兩個,完全沒有一支軍隊的樣子。左軍在那裏揚著鞭子滿頭大汗地喊:“起來,都起來,繼續操練!”兵們起不來,左軍就用鞭子抽。趙得夫看了就不滿意,心想,日他媽,部隊又不是童子軍,要走那麼整齊的步子幹什麼。趙得夫說:“參謀長,還有沒有別的新鮮把戲,換點新鮮把戲玩一玩。”左軍轉過頭來看見趙得夫,左軍看趙得夫的樣子,就知道趙得夫是不滿意自己了。左軍冷冷地看著趙得夫說:“什麼算作新鮮的呢?”趙得夫說:“當兵吃糧,不打仗,要那麼整齊的兵幹什麼?”左軍本想說一番軍風軍容的大道理來,給七師師長和他的兵們聽聽,但又一想,你堂堂一師最高行政長官,手心裏捏著一師將士的性命,難道這點道理還不懂?要我來說。我這參謀長也當得太窩囊了。左軍心裏有了芥蒂,就換了一種念頭。左軍說也行,那就換點新鮮的。左軍叫過執勤營長,吩咐挑出三個兵來。執勤營長問:“三個兵,要什麼樣的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左軍說都行,隻要機靈點的。營長就指著隊伍叫:“你,你,還有你。”三個兵出列,果然都是機靈的老兵。左軍從穀場邊拾了根柴棍,對三個兵說:“我去那邊,往這邊衝鋒,你們使槍打我,看見就打。”三個兵聽了很興奮,一個兵問:“真打假打?”左軍瞪他一眼,說咱們練的是單兵動作,槍膛裏不用上子彈,瞄著了就算你們贏。左軍退到百十米外,站定了,遠遠地喊一聲開始,左軍就握著柴棍弓著腰往這邊跑。三個兵連忙舉起槍,撅著屁股衝左軍瞄,看著要瞄住了,左軍一個匍匐,接連打幾個滾,從槍口下消失了。三個兵連忙移動槍口去尋左軍。看著要瞄住了,左軍又蛇似的左遊右躥消失在槍口下。左軍逢坡打滾,遇坎跳躍,十分靈巧,活像一隻在草棵裏追逐野兔的山貓,三個兵,三條槍六隻眼,怎麼也捉不住他,急得三個兵直跳腳。眨眼間,左軍已衝到跟前,沒容兵們回過神,左軍已使柴棍將一個兵捅倒,另外兩個兵見狀,也顧不得開槍了,挺著槍來刺左軍。左軍用柴棍隔開一個兵,就勢在那兵的肚子上狠捅了一記。剩下的一個兵亡命撲來,左軍閃過了,順直了柴棍,對準了那兵的後背,嘴裏砰地叫了一聲,便算是把餘下的那個給斃了。整個過程,不足半袋煙工夫,要多利索有多利索。操場上,就有兵喝彩,呱唧呱唧給左軍鼓掌。左軍大氣不喘,斜了眼來看趙得夫。趙得夫張開大嘴哈哈笑著。趙得夫說:“參謀長,沒看出來,你還會玩躲貓貓,玩得好!玩得好!”左軍皺著眉頭。左軍心想,這算躲貓貓?扯淡!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說:“師長,單兵動作和刺殺是步戰的基本功,一支軍隊是否驍勇善戰,最終要看能否短兵血刃——師長,這方麵你是有經驗的,是否也給士兵們演習演習,讓大夥兒有個樣子學學?”說著就拿鏡片後一雙小眼睛來看趙得夫。趙得夫來了興趣,說:“中!咱就演習演習。”左軍說:“演習槍刺吧。”趙得夫說:“槍刺幹嗎,還來剛才的。”那意思就照著剛才左軍和三個兵的那一套方式來。左軍想,也行,論拚刺,自己雖說絕技在身,但趙得夫顯然也不是一頭菜牛,就那一身厚肉,捅他個三百下未必能放倒他,若換成單兵動作,有赫本茲軍校證明,就算有一個班步兵守著,若沒有重火力支持,要防他左軍也不那麼容易。左軍爽快應道:“就依師長的,咱們還來剛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