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得夫從炕下拖出一隻簸箕,簸箕裏盛著紅紅白白的棗兒,棗兒全是左軍熟悉的模樣。趙得夫說你吃棗兒。趙得夫著著實實抓了一大把棗兒往左軍懷裏掖。左軍使雙手捧那棗兒。左軍後來想有些不對,他前後一共就吐了五個核。左軍想這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左軍親眼看見趙得夫那一把棗兒捏得鼓鼓實實的,往少裏數也得有二十粒吧,怎麼就五個?

左軍說:“早聞師長是一員威武戰將,如雷貫耳。”

趙得夫說:“將!”

左軍說:“上級派我來輔佐師長,今後還要師長點撥。”

趙得夫說:“撥!”

左軍微笑,眯縫著眼睛看著一隻牛蚊子降落在趙得夫碩大無朋的鼻頭上。

趙得夫喊:“木頭!”

木頭跳進屋來,說:“水成了,沒弄到紅糖。”

趙得夫說:“要紅糖幹什麼?去,給弄二斤酒來,再買隻肥鵝,沒鵝雞也成,我和參謀長喝酒說話。”

又說:“沒酒說話舌頭短。”

左軍在心裏直搖頭。左軍尋思,泱泱軍事史上,有多少英雄豪傑是敗在酒肉陣中了。左軍有些懷疑關於趙得夫的那些傳奇說法了。

鵝是白水囫圇個煮上來的,果然肥。鵝頭窩在小巧的裸肢下,安靜得如同睡熟了。趙得夫操鋤似的笨拙地舉起筷子,筷頭在鵝的上空劃了個氣勢恢弘的圈兒。趙得夫說:“吃!”說完眼睛就直了。趙得夫眼睛大且亮,但真正大的是他的鼻子。趙得夫的鼻子巨大無朋,看不仔細了,直覺得那一張坑坑窪窪的臉上全是一個鼻子,其他的零碎隻是一些不關緊要的點綴,這使他有點像一隻憨態可掬的海象。左軍記得德國海倫公園裏那頭叫做菲魯老爺的公海象在陽光下舒服地打瞌睡的樣子,幾個尊貴的夫人小姐拖著白色的長裙打著小洋傘在一旁悠閑地散步。左軍想起這些心裏就很溫柔。

趙得夫說:“木頭,你把鵝屁股弄到哪兒去了?”

木頭眨巴著眼。木頭說:“這隻鵝是殘廢,沒長屁股。”

趙得夫說:“你日糊弄我,這是刀切的,你糊不住。”

木頭嘻嘻笑道:“師長,老規矩,屁股給你留著呐。”

趙得夫滿意地道:“這就對了。”

趙得夫對左軍說:“吃!”

趙得夫就下筷子,伸出手,拽住鵝頭,連脖子帶嗉子撕下一塊來,填進大嘴裏。左軍立刻聽見骨頭在牙齒的切割下斷裂的聲音。

木頭坐在炕頭邊,擺弄著一支德造手提花機關槍。炕頭上攤了一塊花布,木頭把槍拆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碎屍似的。木頭擺弄槍時咬牙切齒。

左軍坐在那裏沒有動。桌上擺著兩甕酒,左軍和趙得夫麵前各一甕。沒人斟酒。趙得夫沒喝酒。趙得夫隻吃鵝。左軍想,謀為先,士如客,他是不該先敬酒的。趙得夫隻吃鵝。趙得夫說:“吃!”趙得夫先吃鵝頭、鵝脖子,然後是翅,然後是腿。趙得夫吃得滿嘴流油。左軍就伸出手去,也不用筷子,將餘下的那隻肥鵝腿撕了。左軍咬了一口鵝腿覺得不對勁。左軍從眼角看見木頭在一旁吃吃地笑。左軍將鉗在牙縫裏的鵝腿用力拔出來,舉到眼前看,就證實了自己的感覺。鵝沒煮爛,夾生的,被牙拆開的鵝肉裏滲出粉紅色的血沫來。

趙得夫說:“吃!”

左軍放了鵝腿,就去斟酒,隻斟滿自己麵前的碗,也不說話,揚頭灌了一碗。這就對了,左軍想,這就對了,這個吃獨食的土匪。左軍一碗接一碗喝酒,一邊在心裏默著趙得夫的戰績:羅家堡戰役,自亡二十八人,傷七十人,殲敵兩個團,繳獲山炮以下槍械九百餘;白石口戰役,以一團之兵力對抗湘軍三個團外帶一個旅部之敵,全殲敵一個整團;蘇家埠戰役,以一營人之兵力掩護紅四軍軍部直屬隊和輜重隊安全撤退,殲敵七百,活捉桂軍二十七旅旅長黃自安;豫南突圍,率紅七師於三個月內轉戰四千餘裏,突破十一道重圍,殲敵五千餘,生生毀了對手苦心經營半年之久的春季圍剿計劃……左軍的記憶力非常好,他能將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四十六次著名戰役的時間、地點、雙方兵力配置及指揮官經曆、戰役的結局倒背如流。左軍的戰史課即使在最嚴厲的教官麵前也能得到高分。左軍想,趙得夫如何能躲得過自己呢?

這個吃獨食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