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開始一直是很高興的,他始終為家鄉來人和家鄉的事興奮著,激動著,他想將與家鄉人談話這件事盡可能長地延續下去這一點是很明顯的,他甚至大聲地吩咐我的母親準備酒菜,打算與家鄉年輕的父母官們大醉一場。但是在聽到我的大媽的名字後他的臉色變了,他坐在那裏,臉色陰冷,閉著嘴,不再說話,客廳裏立刻就有了一種令人壓抑的氣氛。

縣裏的領導是好領導,他們很懂得察言觀色,很快覺察出我的父親情緒的變化,他們肯定不想惹老首長生氣,他們有什麼必要一定要為堅持什麼去惹老首長生氣呢?一個鄉下女人是紅屬還是地主婆畢竟沒有化肥柴油水泥鋼材電線拖拉機這些東西重要,他們的原意本來也是想把一切事情做好,做得錦上添花,做得讓老首長滿意,如果老首長不滿意,他們當然會放棄,但是在放棄之前他們有必要解釋一下自己的動因,同時適當披露一些驅使這個動因的充足理由。以免老首長有什麼不必要的誤會。他們說出了一件事。

縣裏的領導說出的這件事和我三伯有關。1938年,我三伯和一批四方麵軍遺棄的傷兵從川北輾轉回鄂東北,在路上他們遭到一股地主民團的襲擊,我三伯再次負傷,傷員的隊伍被打散了,多數非死即俘,我三伯仗著天黑路熟,亡命逃出了包圍,他孤身一人,但他不能回東衝村,因為東衝村那時駐有一個連的白軍隊伍,他回到東衝村無疑是自投羅網,我三伯那時已是無路可走。

我的大媽是如何知道我的三伯回到家鄉的?她是怎麼找到他的?如今這一切都已經是個謎了。唯一清楚的是,我的大媽那時已經嫁給了彭慎清,成為彭家的女主人。我在日後的考察中對別的一切都沒有過多地追究過,隻有一點我極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三伯那時是怎麼想的,他昔日的嫂子如今已成了別人的妻子,而且成了自己對立階級的妻子,他怎麼來麵對這種令人難堪的關係?據當事人講,我的三伯那時根本沒有過絲毫異端的表現,他是安靜之極的,他對我的大媽的所有安排都受之若命,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叔子麵對自己的嫂子那麼安靜,他對我的大媽仍然沿襲著當年的稱呼,他仍然按照我們家鄉的習慣,叫我的大媽“姐”。他說:“姐。”他就是這麼叫我的大媽的,他叫她的時候甚至有一絲羞赧。我的三伯絕對是一個忠貞而又堅強的紅軍戰士,他為紅軍的事業負過三次傷,而且最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在最艱苦的時候都沒有放棄過紅軍,在川北根據地,當四方麵軍決定放棄領地,南下金沙江策應疲憊勞頓的中央紅軍時,他和四百多名被遺棄的紅軍傷兵一起放聲大哭,當部隊在淒婉的軍號聲中開拔而去的時候,傷兵中有的人拉響了手榴彈自殺了,也有的吞下了大量的鴉片,但我的三伯沒有,他抹幹了眼淚,和一些同誌一道,決心回到鄂豫皖去找徐海東的紅廿八軍。他們東躲西藏,打一陣跑一陣,輾轉數年才回到了家鄉,他們那時早已變了形,一個個活像山裏跑出來的野人。1938年,我的三伯在最後一次戰鬥中身中數彈,在敵人衝上來的時候不願做俘虜,縱身躍入激流之中,葬身江底,像他這樣的鐵血男兒,怎麼可以放棄自己的信仰,完全聽憑一個地主的妻子的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