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大媽怎麼打發掉她在簡家最後的那段日子呢?我的大媽,她依然年輕,依然美麗,依然生機勃勃,她被撞破的額頭,很快就結了疤,她被打斷的腿,在幾個月後就長好了,因為嚴重的骨刺而影響行走且終日疼痛難忍是日後的事。實際上,我的大媽在床上躺了不足十天就下地了,她拖著一條斷腿,開始操持我爺爺奶奶的飲食起居,操持老簡家的房地雞狗。她用一條長長的布帶把被打斷的腿綁在一塊長竹片上,然後她拖著那塊長竹片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拎水、做飯、洗衣、鋤地。她的臉上十分的平靜,紅潤已經回到了她的兩頰,甚至在那兩朵紅雲之間,人們還能看到一絲迷人的微笑。有時候她不小心摔倒了,讓石頭磕絆的或是讓牛拖的,她困難地爬起來時仍然保持著那種羞澀的微笑,她撣撣身上的泥土繼續做她的活兒。她就這麼拖著一條斷腿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她的這種姿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就成了東衝村新生的一道風景。
我的大媽屬於簡家的最後一段日子是平靜的。有關這段時間裏的故事我在日後再也沒有完整地得到過,它們像一縷不重要的暮霧,稍許的風兒就將它們吹走了,吹得無蹤無跡。在更多有霧的日子裏,你不知道霧的世界裏,哪些是它們,哪些不是它們。也許這正是一種兆示,也許這種兆示是命裏注定了的,它們讓我的大媽得到了進入簡家之後唯一的一段平靜的日子,然後,它們就把我的大媽送進了另外一個災難之中。
我的大媽再度成為人們的話題,那是新中國成立之後的1950年初春的事。那個時候,我的大媽已經不是我的大媽了,她已經成了彭慎清的老婆,並且和這個彭姓鄉紳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了。沒有人告訴我再嫁之後的我的大媽生活得怎麼樣,似乎也沒有人知道她生活得怎麼樣。實際上,當我的大媽埋葬了我的爺爺奶奶,被人用一乘花轎抬進彭家的莊園後,她就消失了,東衝村的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彭家樓鎮上的人們也難得見到她,彭家有相當闊綽的深宅大院,有相當謹嚴的生活秩序,足以把她深深地埋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