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不知道應該怎麼弄,怎麼拾掇。那些女人一個個都在她麵前,說實話,她對她們的裝束打扮一點也不反感,相反,她是喜歡她們的那種樣子的,她們一個個全都像翩翩欲飛的花蝴蝶,但是大姨不喜歡把自己也弄成這種樣子,大姨覺得這種樣子不是她,而是蝴蝶,大姨是不想變成蝴蝶的。大姨後來決定還是列寧裝和齊耳發,她認定自己這種樣子一點也沒有什麼可笑的。
姨父後來也沒有再管大姨的樣子。姨父不是不想管,是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管。姨父倒是給大姨買過兩塊衣服料子,大姨用它們做了兩件旗袍,在一些場合穿出來,確實非常出彩。但是姨父已經不在乎這些事情了。姨父在乎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革命。姨父真正在乎的是革命。他是把自己的全部熱情,都投入到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去了。大姨在那段時間裏,是不是懷想過自己的家鄉呢?她是不是懷想過家鄉的棗騮馬、白眼圈黑紫羔、鹿皮長靴和白衣白袍?戰事已經結束,她用不著再衝進槍林彈雨中去解救誰,用不著去戰場上爬來爬去,仰俯死亡,她可以安安靜靜地待下來,親近自己的家園和鄉情,至少,她可以去懷想這一切的。
實際上,大姨並沒有獲得這樣的機會。大姨同樣很忙。大姨有工作,同時,她還要忙著搬家。姨父老是在調動著,從這個地方調到那個地方,頻繁輾轉,像一隻沒頭沒腦的蜜蜂。姨父對這樣的生活充滿了熱情,他把這一切當成是世界對他的需要,他甚至在慫恿和製造著這種需要,策劃著自己的一次次顛沛流離。他對陌生的環境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無所事事地對大姨說:“我得挪挪地方了。”大姨弄不懂姨父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以這種不安寧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怎麼會喜歡這樣的挑戰,但是大姨從來得不到解釋,因為姨父在做出這樣決定的時候從來沒有打算要向大姨做出解釋。姨父是個意誌強大的男人,他喜歡四海為家的日子,他以過這樣的日子來表示自己對於世界的不屑。他對安寧感到不自在,感到隱隱約約的失落和恐懼。他喜歡用自己的方式把這些安寧弄碎,弄出匆忙混亂的樣子,弄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大姨就得來應付這些匆忙混亂精疲力竭的局限,把它們收拾整齊,讓它們複歸安寧。姨父說:“我得挪挪地方了。”他就挪地方了。好像他是一條魚兒,在一個地方待上了一段時間,不滿意那裏的魚食和氧氣了,就遊向另一片水域。姨父笑嗬嗬地對大姨說:“你們蒙古人不是愛到處流浪嗎?你們不是喜歡說轉移牧場嗎?咱們就依著你們,咱們就轉移牧場。”姨父挺胸腆肚,手叉著腰,站在收拾好的行李前,滿意地環視著舊居,就像欣賞一個被打廢了的戰場一樣,然後他一揮手說:“出發!”他就在前頭大踏步地走了,一任大姨和勤務兵在後麵拎著行李小跑步緊跟著,做他忠實的輜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