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幾乎沒有過安寧的日子,她無法把被姨父恣意弄亂的日子收拾妥當。無論是作為革命戰友還是作為妻子,她都沒有離開姨父的權利,她連想都不能那麼想。在大姨的年代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是一種偶像,所有的妻子們都以這樣的偶像為自己的榜樣,渴望著發配和放逐。大姨痛恨這樣的發配和放逐,她對這樣的日子膩透了,但是她無法改變這種情況,因為十二月黨人太固執了,他們首先是一個叛逆者,其次才是丈夫、父親和兒子,他們看重的隻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可以被割舍的。大姨注定了要去過這種四海為家的顛沛生活,她嫁給了姨父之後就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姨父離休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待滿過三年。大姨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習慣了這種實際上是沒有家的淩亂日子,她甚至學會了怎樣來應付這樣的日子。大姨應付這種日子的辦法就是什麼家當也不添置,隻買上幾隻巨大的皮箱。大姨拎著皮箱往車上遞的樣子就成了她這一生當中最為熟練的動作。

姨父被隔離審查的事讓他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也讓大姨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姨父和他的同事們在軍官食堂裏吃飯。姨父“五爪金龍”撐著一大碗二米飯,就著紅豆瓜葉湯,呼哧呼哧吃得很帶勁,吃出了一頭大汗。姨父吃著吃著就感慨起來,就忍不住要發表議論。姨父說:“操他媽,都是誰在那裏胡說八道,一畝地產萬斤糧,要真那樣,那糧食還不堆起來呀,埋人也有富餘的,用得著咱們在這裏勒著褲腰帶喝二米粥?”姨父接著發揮道:“都來到共產主義的門口了,推門就進去的事,也不知道是共產主義的門太厚實還是我的鼻子不好使,連土豆燒牛肉的味也沒聞到,你說邪乎不邪乎?”姨父到此仍不打住,仍然要做進一步的引申,姨父說:“你們也別跟我爭,跟我辯,你們要爭要辯終歸也是一個輸。這事誰心裏都明白,我打個比方,就跟當年咱們和老蔣幹,咱們都踢著他的屁股了,咱們都把他的屁股踢腫了,他還一天到晚在那裏吹牛,說共軍節節敗退,我軍乘勝追擊,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麼?”

姨父在那裏宏引博征大發議論的時候,大姨在另外一個食堂裏吃飯。大姨吃的也是二米粥,但是大姨這個食堂級別低,沒有紅豆瓜葉湯,他們下飯的是一盆臭熬醬。大姨吃飯很安靜。和她大多數時候的表現一樣,大姨既沒有姨父樸素的幽默,不依不饒的詰問,也沒有做了主人的自以為是,大姨坐在那裏,一口一口地喝二米粥,並且把掉在桌上的每一顆米粒都撿起來吃掉,然後起身去洗自己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