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爺在整個晚年都把自己關在那個用紅磚圍砌起來的院子裏,足不出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這種狀況一直像陰影似的覆蓋著我們家,使我們常常感到西伯利亞冷空氣南侵時的寒噤,高興和欣慰頓消,心裏的沉重陡生。我們都閉口不談它,也閉口不談他。我們知道那是一個禁忌。它也許是一座火山,但它畢竟已經死去了,沒有生命了。我們站在沒有生命的死亡之穀,眼前是一片礫石,四周是生澀麻木的風,天空瓦藍藍的沒有鳥兒飛過,我們站在那裏,和誰去交流溝通呢?

那個用紅磚圍砌起來的院子,它坐落在北湖邊上,四邊都是湖汊,在春夏兩季的時候,彌漫著水葫蘆和魚腥草的味道。午後時分,有一兩隻狗匆匆地從湖岸上跑過,更多的時候是一絲綠翅水鳥從湖麵飛過,匆匆跑著的狗有時會突然站下來,揚起下頦,去看撲扇著翅膀掠水而過的鳥兒,狗總是被那些飛鳥飛翔的姿勢感動得熱淚盈眶。風兒這時一如既往地裹挾著陽光魚貫而來,湖麵上頃刻間如寶盤打翻,碎金萬點。

那個院子並不受驚擾,無論是有風有雨的日子,還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它從來沒有大驚大詫過。從誕生之日起,它就始終是那種暗紅色棲伏下去的樣子,有點像一塊傷疤,鮮豔和驚心動魄都是往昔的事情了。它的身邊不斷有新鮮的事情發生著——幾千萬尾魚苗兒入水,它們讓生命的數量成為一種水靈靈的奇跡;一船船肥腴的魚兒出水,它們讓網在活蹦亂跳的生命的張揚麵前更有了警示意義——但這一切於它都隻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風景,不會引起絲毫緣於生命的觸動了。

這座院子,它有一個能交錯對駛兩輛奧迪牌轎車的大門,實際上,有時候——我是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真的會有一輛或者幾輛轎車魚兒一般無聲地駛進駛出。這個大門通常是大敞開的,任人自由進出。但是我的四爺,他在他晚年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囚禁住了。他在他的心裏上了一把鎖,然後揚手將鑰匙丟進了湖裏。鑰匙像一尾輕盈的鯧魚苗,在冷冽的空氣中無聲地劃過,插入冰涼的湖水中,湖水被什麼東西咬破似的綻開了一圈漣漪,很快恢複了平靜。那個情景,總是在我的腦海裏映出來。當然隻是我的一種想象,它們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發生過。我隻是說那裏有一把鎖,它鎖住了一道門,鎖住了我的四爺和這個世界溝通的那道門。那個頑固的老人,他把自己與這個世界對立起來了。

四爺這樣做使我們家處在十分尷尬的情境中。我們家不知道應該拿他怎麼辦。我說的我們家,是指我父親的那個家。父親、母親,我們五個兄弟的第三代成員。這是一個龐大的家庭,就像一株枝葉茂盛的榕樹,充滿了祥和和倫理的氣息。這和我的四爺,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四爺比我的父親隻年長兩歲。小時候他們在一起玩,總能玩得天翻地覆。他們有時候會因為爭搶什麼打起架來,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聯合起來打別的孩子。他們把東家的牛放到山上去之後就玩打牛拐骨或者賭銅板。在孩提時他們更多的不是一對叔侄而是一對好夥伴。有一次,我父親失手打破了一隻碗,我奶奶要用竹篾抽我父親的屁股。她要他把褲子脫掉。我父親哭哭啼啼地照辦了。四爺恰好來了。四爺氣咻咻地揚言,如果我奶奶敢打我父親,他就向曾奶奶告狀,告我奶奶虐待我曾奶奶的孫子。他站在那裏雙手叉腰威脅說,有本事你就試試,你會曉得厲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