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爺那些年有多少次從我壞脾氣的奶奶手中拯救過我的父親,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他們的晚年是截然不同的。四爺他終身未娶,孤寡一人。在春天或者秋天天氣尚好的日子裏,他坐在那個紅牆圍砌的院子長長的走廊一角,讓太陽半遮半掩地曬著他。他闔著眼,有呼吸沒呼吸的樣子,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點像一頭失去了活動環境和欲望的老棕熊,把自己深深地蜷縮在洞穴裏,終年地一動不動。這使我的父親既壓抑又難過。我的年邁多病但卻婚姻美滿兒孫繞膝的父親肯定是不希望看到我的四爺永遠都孤獨一人坐在那裏曬太陽,並且像是沒有了呼吸的樣子。我的父親他肯定想要改變我的四爺的那種潦倒頹寂的狀況。但是他不能把他怎麼樣。他們年齡相仿。他們曾經是兒時最好的夥伴。他們後來還生生死死地為同一支軍隊服務過。但老實說,一個侄兒真的能把一個叔叔怎麼樣呢?何況這個叔叔已經決定固守自己了。
至於那座院子,它就平靜多了。那個院子,它是用上好的紅磚蓋起來的,蓋得很漂亮,尤其很結實,是有著永久性考慮的。既然如此,它肯定就具有冷靜和淡泊的素質了,肯定就榮辱不驚。那座院子蓋好之後住進了很多像我四爺這樣的人,他們有的是自己走進去的,有的是讓人攙進去的,還有的人是用擔架抬進去的。那些人全都很有經曆(或者說很有曆史),他們走進了那座院子,那座院子一下子就變得很有經曆(或者說很有曆史)了。那座院子在初始的激動、驕傲、矜持和尊嚴之後很快就習慣了自然,再以後它就和構成它的紅磚以及永久性的時空品質一樣,淡泊下來了,不再為任何人任何事激動。我的四爺走進這座院子已經十八年了。他是自己走進院子裏的。他走進院子後再也沒有走出去過。他的進去十分的平淡,在這種裝滿了經曆(或者曆史)的地方,誰又有資格說他的經曆(或者曆史)能夠引起他人足夠的談興呢?
這座院子真正注意我的四爺是在他晚年的時候。這對於院子和四爺都已經晚了。人們隻是感到我的四爺在十八年之後已經和這個院子緊緊地融合到一起了。同時人們也感到我的四爺和這個院子是對抗著的。一個老人,在他八十歲的時候變成了一片陰雲,從他站立的地方蒸騰起來,不聲不響地籠罩在院子之上,這種情況,永遠都無法讓人釋懷。
現在我來告訴你那座院子是什麼,它是一座榮譽軍人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