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她離開我們家,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那隻鳥兒,她飛走時是留戀的,她傷感而滯緩地扇動翅膀離去的聲音很久很久都沒有讓我們從難過之中緩過勁兒來。

也就是這一次後,四爺拒絕人家再給他介紹對象。他把他的那個在牆上撞破了的頭顱偏向一邊,冷漠地看著試圖要舉著燭火消融冰山的我的父母,等他們語無倫次地說完,他卻什麼話也沒有走開了。他就這麼什麼話也沒有地把自己淡泊地結束掉了。

在做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努力之後,我的父母知道他們真的不可能創造出奇跡,他們如果堅持下去也許會更加傷害什麼,而且,他們就是再努力又能彌補什麼呢?他們隻好徹底地放棄了。

父親背地裏沮喪地對母親說:“也隻好這樣了,誰知道呢,也許命裏他就不該有家吧。”

我是在幾十年之後才知道父親的這句話是錯誤的,這句話絲毫也沒有道理,也許它說出了一件事情的結果,但是這件事怎麼就注定成了這個樣子的呢?它難道就不會有別的結果麼?

仍然是1994年那次回鄉,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聽一位本家的長者說起少年四爺定親的事。這位本家長者當年也是一個孩子,但他非常清晰地記得當年發生過的事。他說女方是鄰村榨油匠王桃青的大女兒,名叫秀娥,是個爹親娘疼鄰裏誇的好女子。四爺當年和她發過庚帖、下過彩禮並且辦過正式定親酒的。這當然是我們家鄉的風俗,爹親娘疼鄰裏誇的秀娥已經算是簡家未過門的媳婦了。再後來,秀娥嫁到了二十裏外的彭家樓鎮上,做了另一個農家的媳婦。這是在四爺離開家鄉之後發生的事。

我在知道這件事之後很激動。我一夜也沒能睡實。第二天,我就去了彭家樓鎮。我不知道這樣做還有什麼意義,但是我想見一見這位名叫王秀娥的老人。我想親眼見見差點兒成了我的四奶奶的她。

我真的見了她。鎮委會分管宣傳的楊幹事領我到王秀娥家。她家在鎮東頭一片油菜花的深處,是新蓋不久的兩樓一底青磚樓房,女兒牆寬大,簷口上認真地塑了龍鳳頭,簷下山牆的朝陽處掛了幾排幹幹淨淨的紅椒和臘熏魚,那下麵恬謐地睡著一隻壯實的大黑貓。稍遠處,一隻看模樣脾氣很溫和的雜毛狗正在和一群雞娃嬉戲著,那群雞娃是剛孵出來的,它們老是扇動著小翅膀朝那隻雜毛狗衝去,把它逼得滿院子逃竄。這是一幅典型的鄉村生活景致,它和遠處的田野、村莊、河流、牧童的笛聲,隨風而至的芬芳的草木灰味以及嫋嫋升起的炊煙一起,構成了我對鄉村生活的所有懷想。

我們到王秀娥家的時候,她正在教訓她的一個孫娃子。老人很健朗,至少在七十多歲這種年齡的老人中她是相當健朗的一個。她把她那個不知闖了什麼禍的孫子夾在胳肢窩下,顫動著小腳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嘴裏大聲地念叨著,並且揚起手臂來嚇唬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裏,在他奶奶的胳肢窩下怕癢地扭動著身子,一邊嘻嘻笑著,好像很開心這種遊戲似的。

老人見過很多記者。她家是鎮上的致富之家,堂屋裏掛滿了各個年代的獎旗獎狀。她就像拉著她的一個孫子的手似的拉著我這個從省城來的簡記者的手,(簡這個姓氏讓她想起了什麼嗎?)她那個樣子就像我的親奶奶一樣。她叫她的一個兒媳婦端來一簸箕紅薯幹。她告訴我那些紅薯幹是她親手做的。我從簸箕裏拿起一塊紅薯幹,把它放進嘴裏。淚水湧了上來,我拚命地嚼薯幹,用力把淚水咽下去。那些薯幹很甜很黏,它們是我這一輩子吃過的最甜最黏的薯幹。然後,我嘴裏填滿了薯幹,離開了那個讓我感到萬分親切的老人和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