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1月18日,四爺成了古浪戰役敵方陷城後留下活口的唯一一名俘虜,並在後來成了西北武裝韓起祿五師的一名馬夫。四爺那時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如果太頑強了,那對他來說也意味著災難的不斷降臨。一個在戰爭中沒有被消滅的生命是對抗著的生命,而對抗著的生命是注定要遭受命運反複拷打的。比如四爺,他在1936年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古浪戰役結束時成了占領軍的俘虜,他如果麵對敵人破口大罵或者屈膝乞求,那麼結果肯定不會是這個樣子,他被當場殺掉的可能性是極大的。西北的漢子不喜歡剛烈和諂媚的對手,他們總是用手中的柳葉兒刀片來和這樣的對手說話。但是對那種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的敵人,他們就有點拿不準了,他們就失去砍他頭的欲望了。他們猶猶豫豫地站在那兒看他,心裏想,就讓狗日的當馬夫吧,瞧狗日的沒嘴牲口的樣兒,說不準真是個好馬夫呢。四爺就這麼成了韓起祿隊伍中的一名馬夫,被帶到馬夫隊裏,負責喂養幾匹良種的河西駿馬。
如果四爺就這麼認了,認了命運的擺布,在韓起祿五師待下來,做一名人家指定的馬夫,那麼情況也不是現在的樣子,四爺肯定會在不間斷的戰事的某一次中戰死,就像幾年之後與番號一同消失掉的韓起祿五師一樣。但是沒有。四爺沒有那麼做。他沒有認命。他選擇了逃跑這條路。而且,他成功了。他逃出了韓起祿五師。
如果四爺在逃出韓起祿五師之後不那麼固執,不死心眼地往家鄉走,而是留在任何一個地方,或者山清水秀,或者貧瘠荒蠻,四爺留在那裏,先安頓下來,再娶妻生子,如果那樣,事情也全然不是如今的模樣了。
四爺是在生命的縫隙中穿行的,那麼多條道路,那麼多種可能,它們中間任何一種組合,都會發生完全不同的變化,都會產生完全不同的結果,一個人的命運由此就有了重新的解釋。但是沒有,四爺在稠密如藻的命運迷宮中穿行,他的步子踉蹌而執著,他有很多次都從那條路上滑落了下來,但是在爬起來之後,他又重新站到那條命運的小路上去了。他注定地走到了今天。
四爺是在寧夏的惠安堡逃跑的,他帶走了韓師的一匹雪青馬。這是在古浪他被俘四個月後發生的事情。
四爺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春日裏騎上了那匹雪青馬。馬兒像一朵融不進夜色的雲兒,無聲地朝村外飄去。直到四爺騎著雪青馬涉過村外的一條小河,哨兵才發現走了人失了馬。哨兵朝四爺放了一槍。子彈從很遠的地方追了上來,有一陣子它超過了四爺騎著的雪青馬,有一陣子它又落到了後麵,然後,它有些戀戀不舍地跌進了一叢草棵中。
四爺先到了陝西的吳旗,幫人運了一陣糧,然後到了甘肅的合水老城,在那裏他把那匹偷來的雪青馬賣掉了,和幾個被打散的回民支隊的傷兵弟兄一起,在鄉間做小買賣賴以為生。四爺在那裏度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然後他告別夥伴們,繼續朝東南方向,朝鄂東北的家鄉走去。
四爺在朝家鄉走去的一路上都在想著什麼呢?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骨瘦如柴,像一隻長期沒有進過食的土撥鼠。他在西北的黃土高原上饑腸轆轆步履艱辛地走著,向東南方走著,向家鄉走著,他是否感受到了家鄉如歌的山風呢?
可是四爺他並沒有回到家鄉,就和七年之後他沿著京漢路的方向朝家鄉走去卻沒能回到家鄉一樣,他在1937年秋天也沒有能夠回到家鄉。在南下途中的陝西三原縣,四爺正好碰上了由紅四軍和紅三十一軍改編的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第一二九師,這支軍隊裏有一些人是四爺的熟人,更多的人是四爺的老鄉,也許是這樣的原因,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原因,總之四爺在三原縣停了下來,他在那裏再度當了兵,成了一二九師的一名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