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鄉吹來的如歌的山風在黃土高原的三原縣突然消失了。這是一次令人茫然無措的失蹤。中原無染的風在這裏完全改變了樣子。這裏的風毫無節製,莽莽撞撞,它們把黃塵如同旗幟一般地揚起來,呼嘯而過。在這樣的旗幟之下,頭戴瓦楞帽、身穿灰色軍裝的四爺和一粒沙子有多少區別呢?

一年之後,也就是1938年的4月,侵華日軍為了消滅八路軍,解除其後方的威脅,以第一○八師團為主力,集中三萬多兵力,自同蒲路、正太路、平漢路和邯(鄲)、長(治)、臨(汾)、屯(留)公路,分兵九路向晉東南地區的八路軍進行圍攻,企圖將八路軍一二九師合擊圍殲在遼縣、榆社、武鄉地區。八路軍一二九師以一部分兵力的遊擊力量在內線開展遊擊戰,發動老百姓堅壁清野,主力則跳出合圍轉移到外線,尋找作戰機會。

四爺沒有得到那樣的機會。四爺在日軍的合圍中被俘了。

四爺是奉命留在內線開展遊擊戰的人們當中的一個。他和他的戰友們受命牽製敵人的主力。他們邊打邊往根據地腹地撤。作為一個老兵,四爺早已沒有了戰場上的恐懼。他根本就不在乎什麼了。他使用一支半新的三八式步槍,不斷消耗著根據地兵工廠生產的木柄手榴彈和繳獲的馬尾手雷,出神入化地使用著各式各樣的地雷。他在桐峪幹掉了兩個鬼子和一個偽軍,在黃崖洞用地雷把一輛鬼子運糧草的車炸上了天,在左會又用刺刀把一個走迷了路的鬼子軍曹釘在了馬槽上。四爺那個時候就像一條魚兒,在春天鬱鬱蔥蔥的青紗帳裏滑溜溜地遊來遊去,到處吐著泡泡。四爺是有過這種遊刃有餘的日子的。可惜四爺的這種日子沒有延續多久。圍攻開始的第八天,日軍突然襲擊並包圍了左會的一個村莊。四爺和他的一個同伴剛幹完了活,在那個村莊裏睡覺。房東大爺驚慌失措地叫醒他們時,日軍已將整個村子占領,並開始挨家挨戶搜人。四爺因為有了一次被俘的經曆,這個時候就比他的同伴冷靜多了。他迅速地把自己和同伴的武器藏進房東家的麥草堆裏,並且開始脫衣服。在日本兵挺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衝進門來的時候,他們剛好來得及換上房東匆忙找來的便裝。他們被帶到打穀場上,在那裏經過了一道指認。房東和村裏的一個孤老頭分別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兒子從人群中領了出來。第二次指認是脫光了衣服進行的,所有男性青壯年都被強製性要求,脫光衣服,查看身上有沒有槍傷。四爺有,一處是空山壩戰役時腰腹間的貫通傷,一處是強渡嘉陵江戰役時左腿上的盲管傷。四爺因此被拉到一邊站著。出賣四爺的其實不是槍傷,而是他濃重的鄂東北口音,它一下子就讓四爺軍人的身份暴露無遺。但是那已經無關緊要了。指認軍人身份在那一次的突襲中隻不過是一個過場,以備勝利的一方核實並統計戰俘中的軍事人員數字。實際上,那一次被捉住的青壯男丁無論軍民全都被帶出了村莊,他們和從別的地方抓來的青壯男丁一道被押解到占領區去做苦力。四爺被指認出來之後很平靜,他以為他會被當場斃掉。但是他很快明白過來他錯了,他的平靜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榮譽和恥辱。四爺被日本兵在後腰上狠狠打了一槍托,踉蹌撲進俘虜堆中。在由一根繩索牽係著並由談笑風生的日本兵押解著慢慢朝山外走去的人群中,四爺的臉色蒼白,他感到一種閹割的疼痛越來越強烈地從他的下身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