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大老李在大多數時間裏是待在他們的那棟小洋房裏,那棟小洋房紅頂白牆,十分漂亮,並且神秘,言和大老李緊閉著大門,任合歡、海棠、含笑和黃蘭掩蓋著,讓所有的人都看不見。我們看不見,我們就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在生活著,他們生活得怎樣。我們隻能猜測,我們猜測的方法就是編故事。風有時候會把那些矜持的植物吹得搖晃起來,告訴人們它們活著,但風這家夥來得太快,去得也太快,我們什麼也來不及看見。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裏,言和大老李是生活得十分愉快的,不管神秘的小洋房外麵的世界是怎樣的,不管有些什麼樣的目光和故事。言不必理會那些,何況她有我們這樣在偷偷愛著她的孩子。在我和旗子的故事裏,言的快樂是不一樣的,旗子故事裏的言始終在睡眠中做著夢,她就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躲在鬆軟幹爽的鴨絨被窩裏,永遠做不完她絢麗多彩的夢;而在我的故事裏,言一直在縫著一些漂亮的嬰兒服,言一邊縫一邊忍不住要微笑,她一笑就會停下來用手背掩住嘴,這樣就耽擱了時間,但這不要緊,言有的是時間,她用不著那麼急,她可以一邊縫一邊笑,我們可以耐心地來等她。言是在給孩子縫寶寶服,言光有我們這樣的孩子是不夠的,她還應該有更多的孩子,她應該擁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讓我們來試想一下,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歡笑著大聲地叫言媽媽,那該多麼美好啊!

在我和旗子的故事裏,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在那棟神秘的小洋房裏,言會念一些書來給大老李聽。言讀過那麼多的書,言念書聲音好,清清朗朗,言會非常歡喜地坐在窗台邊上,伴著透過窗欞傳來的蜂鳴鳥啼聲輕輕地念一段書來給大老李聽的。但是在言念什麼書這個問題上,我和旗子的意見不同,在旗子的故事裏,言是念的福音,言她這麼念:“耶穌來到堂長的家裏,看見吹笛的以及亂哄哄的群眾,就說,你們退出去吧,女孩子沒有死,隻是睡著了。他們都嘲笑他。群眾驅出之後,耶穌就進去,拉了女孩的手,這女孩便起來了。這消息傳遍了全境。”在我的故事裏言不是這樣的,言她不念福音,言念的是《故事導源》,言這樣念道:“鮑宣之妻,提甕出汲,雅得順從之道;齊禦之妻,窺禦激夫,可稱內助之賢。可怪者買臣之妻,因貧求去,不思覆水難收;可醜者相如之妻,夤夜私奔,但識絲桐有意。”不管言讀什麼,她的聲音都很好聽,像懸在池塘上空的風,清清朗朗,讓我們這些不曾聽過她讀書的孩子,有了一份想象。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院子裏的那些大人他們是怎樣在編撰言的故事,在他們的故事裏,言是一個女巫,是該遭到蔑視和拒絕的,他們很喜歡這樣做,他們對言同仇敵愾,就好像言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異己,是不配生活在他們當中的。他們不喜歡言牽著大老李手的樣子,不喜歡言掩著嘴笑的樣子,不喜歡幹幹淨淨,素衣素裙,目光幽幽的言的樣子,他們肯定也不喜歡看見言和她的丈夫沿著林蔭間的卵石小道慢慢地散步,不喜歡看見言朝池塘裏的魚兒丟樹葉,他們好幾次有意無意地說,要把池塘裏的水放幹,把池子裏的魚兒撈起來吃掉。言是這樣一個被排斥和歸入剿滅行列中的異己,由此還連帶上了她的丈夫大老李。幸虧戰爭年代已經結束,槍械已入庫,如果戰爭還在進行,那會發生怎樣的圍剿和殺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