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柳很好,焦柳樣樣都好,焦柳隻有一個毛病,喜歡女同誌,而且不管俊的醜的,少的老的,但凡是個女同誌他都喜歡。這是焦柳眾多優點中的一條缺點。
戰爭年代的時候,焦柳忙著打仗,顧不過來,他的喜歡被壓抑了,沒有機會得以實現。隻有一次,他領著幾個人躲避日本鬼子的清剿,在一個堡壘戶家的地窖裏藏著,一連藏了半個月,藏得人犯躁,他從地窖裏溜出來,和房東家的寡婦女兒私通了兩次。那個房東家的寡婦女兒有一雙又肥又厚實的手掌,有力氣,能幹活,而且心眼好。她嫁給鄰村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被鬼子抓去做勞工,讓石頭給砸死了,她就回了娘家。她恨極了鬼子,恨不得咬鬼子的肉來生著吃。她熱愛八路軍,而且她很喜歡人高馬大的焦柳,這一點兒焦柳早就看出來了。焦柳走的時候含著眼淚感謝房東的救命之恩,並且把身上剩下的半袋子高粱送給了房東。房東感激得要命,和焦柳一樣熱淚盈眶,一直把焦柳和他的戰友送出了村子,送出了很遠很遠。
焦柳後來南征北戰,搏命沙場,有時候他在戰鬥的空隙時間裏偶爾會想起這件事來,想起房東家那個溫暖安全的地窖,那個兩隻手掌又肥又厚實的、熱乎乎的、愛憎分明的寡婦女兒來。焦柳抱著槍蹲在戰壕裏,縮著脖子,躲避著淩空飛過的子彈和炮彈,一邊想著那些溫暖的往事,一邊伸出舌頭舔濕紙邊,卷上一支喇叭煙卷,點上火,用力地吸了一口,眼睛不由得就濕潤了。
和平年代了,不打仗了,也沒有太多的蛀蟲供人碾死,焦柳的毛病就有了充足實現的機會。
焦柳先是把一個機要員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又把一個文工團員的肚子搞大了,接下去他把一個地方上的女幹部堵在了他的辦公室裏。
那個女幹部和前麵兩個女同誌不一樣,她年紀不輕了,還生了一張馬臉。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因為她年紀不輕了並且像馬,在焦柳搞她的時候她就像馬一樣地高聲喊叫。
焦柳的通訊員是個新來的小夥子,沒經驗,聽見屋子裏一片馬嘶驢喘,而且有掀桌揭凳砸碎茶杯的聲音,覺得不對勁,害怕首長遭了暗算,從槍匣裏拔出手槍,一腳踹開辦公室的門,迅速衝進了辦公室。他一衝進辦公室就呆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焦柳那一回氣壞了,他大汗淋漓地衝著通訊員吼:狗日的東西我沒完事你進來幹什麼?!
通訊員連忙退了出去,站在門口發愣,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怎麼一回事。
組織上知道焦柳這方麵的毛病。組織上知道的不是一次,是好幾次。組織上對此事十分惱火,也對焦柳作出過嚴肅的批評,甚至處分過他,降過他的級。但焦柳就是改不了,焦柳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問題,他開始是向組織上作出嚴肅的保證,保證今後決不再犯類似的錯誤,後來他不保證了,他沒法兌現自己的保證。他痛心疾首地拿拳頭拚命擂自己,說,我他媽的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我他媽的恨不得把自己劁了!
和所有類似的情況一樣,小姨是最後一個知道焦柳有這方麵毛病的人。
最開始組織上不希望小姨知道這件事。組織上認為,小姨知道了這件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組織上一方麵做好那幾個女同誌的安撫工作,一方麵在組織內部做好嚴格的保密工作。組織上做完了那些工作,還是沒有忍住,在一次和焦柳的談話時問焦柳:老焦,我們實在想不通,梅琴那麼漂亮,梅琴比你那幾個當事人漂亮不止一百倍,你又沒日沒夜地忙,你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你怎麼會去幹那種事情呢?
焦柳麵對組織上的詢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種事,組織上想不通,焦柳自己也沒想通。
一個和小姨要好的同事實在不想看到小姨一直被蒙在鼓裏,她覺得這種事情對小姨是不公平的,焦柳就算再有功勞,在自己的老婆之外搞女人,已經可惡得不能原諒了。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唯獨瞞著小姨一個人,而小姨還一天到晚快樂得要命,幸福得要命,把焦柳當成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香餑餑,她簡直傻透頂了。同事看不下去,那一天兩個人在辦公室裏,辦公室裏再沒有其他人,同事就背著組織,把焦柳和那幾個女同誌的事悄悄告訴小姨了。
小姨不信,笑著說,你說什麼呀,老焦他才不是那種人呢,你是說的別人吧?
同事說,我說別人幹嗎?我說的就是焦市長。
小姨說,他一天到晚忙得腳丫子朝天,三頓飯從來沒有個準點,回家倒頭就睡,他哪有空去幹那種事?肯定是有人看不順他的眼,拿流言飛語誹謗他呢。現在就是這樣,不幹事的人沒人說,一幹事,你就遭人眼紅了,你就成了受攻擊的對象,非把你壞成什麼不行。壞分子這樣做也就罷了,偏偏有些自己人也這麼做,寒心不寒心?
同事急了,說,梅琴,你怎麼就傻透頂了,你怎麼就那麼相信他?這件事,也就是你不知道了,機關裏都傳遍了。
小姨見同事一副認真勁,就有些半信半疑。同事又把焦柳和那幾個女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同事不清楚具體內容,也隻能說個大概,焦柳和女機要員如何如何,焦柳和女文工團員如何如何,因為也是聽人傳說的,心裏並不踏實,又同是女人,又同是好朋友,有些話不好意思說,說出來也吞吞吐吐的。這樣小姨聽了,越發是犯疑。
那個時候小姨剛剛生下了她和焦柳的孩子,是個男孩,組織上為了照顧她,把她從鄉下抽回到市裏,平時她住在家裏,焦柳若不出差,下班後也回家來。那一天下班後,回到家裏,小姨想一想,說是相信吧,自己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焦柳是那種人,他是那種人自己不會發現不了,不會感覺不到;說是不相信吧,同事說得有頭有臉,鼻子眼睛俱全,又是女機要員,又是女文工團員,若是流言飛語,若是誹謗,也太說不過去了。小姨那麼一想,沒忍住,等做好了飯,焦柳也從外麵回來了,小姨就在飯桌上把同事的話告訴了焦柳,問焦柳這事是不是真的?
焦柳一點兒也沒有隱瞞,小姨一問,他就老實地說了。他說是有這麼一回事,他是做過了那些錯事,事情過後,他都向組織上坦白交代了,組織上也批評教育過他了,也處分過他了,他也都接受了,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
小姨如五雷轟頂,手中的飯碗啪嚓一聲落在地上,碎了,人一下子愣在那裏,空捏著一雙筷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焦柳看小姨那個樣子,心疼得要命,懊惱得要命,把碗筷放下,拿手摳頭,說,我不是已經承認錯誤了嗎?我向組織上保證過,決不再犯,我他媽再犯我不姓焦!
小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從飯桌邊站了起來,站了一會兒,走開了,去一邊看睡夢裏的孩子。那以後直到晚上,她也沒開口和焦柳說一句話。她是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沒有想到同事說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她什麼事情都想過了就是沒有想過這種事。她想過要是焦柳在戰場上被打死了她就親手埋了他,焦柳要是被特務暗殺了她就做他的未亡人,焦柳要是犯了錯誤她就幫助他,焦柳要是累病了她就守在他身旁,一湯一勺地服侍他……她唯獨沒有想過他要是出了這種事,他要是和女機要員女文工團員出了這種事,她該怎麼去做。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有了生疏,有了障礙。小姨一時無法轉過彎來,先是當頭一棒,把自己信賴的全砸碎了,把自己希望的全砸碎了。隻是一夜的時間,眼前的一切都變了。這樣的一變,小姨自己也變了,變得對什麼都有了懷疑了,變得對什麼都不肯相信了。接下來是厭惡,是不能接受,是什麼也不肯說,人恍恍惚惚的,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小姨哭過一場,就一場。小姨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這種事,小姨不可能不哭。小姨先是坐在那裏,慢慢搖著搖籃裏的嬰兒,搖他睡覺,搖著搖著,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越落越急,越落越急,然後小姨就鬆開搖籃,捂了臉,肩膀劇烈地抽搐著,放了聲號啕慟哭起來。那一次焦柳出差,不在家,小姨一個人坐在搖籃邊上哭,她整整哭了一夜,她基本上是哭死過一次了。
焦柳的處分一時沒下來,仍然當著他的市長,他的工作仍然很忙,他整天在外麵奔波,操心著政府的大事,人民的大事。小姨也忙,白天要上班,還要帶孩子,工作要是在單位裏做不完,就得帶回家來夜裏幹,一邊幹工作,一邊還要哄孩子,做一些母親該做的事。
焦柳有時候太忙了,夜裏不回來,有時候晚上回來,飯一般是在外麵湊合著吃了,回家來隻是洗個臉洗個腳,上床睡覺,第二天天一亮就走,相當於住個店。兩個人有了那一層隔膜,也沒有多少話說,見麵不見麵都板著臉,像是生人,因為先前不是生人,不但不是生人,還是夫妻,關係處得就比生人還惱心一百倍。
焦柳不喜歡這種氣氛,不喜歡看人的臉色,小姨老是不說話,他忍了幾天,忍不住了,就衝小姨發火道:你還要我怎麼樣?我什麼話都給你說了,我老老實實地說,我腸肝肚肺都說完了,你還不依不饒的,未必還要我給你跪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