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期,母親和大姨有過一段時間的密切聯係,她們在各自生活的城市裏把信寫到對方生活的城市裏去,或者把電話打到對方生活的城市裏去,不厭其煩地討論小姨的事。她們在吃過晚飯,洗刷過碗筷,收拾好老伴和兒女們之後,急匆匆地坐在書桌旁,開始用筆和電話聽筒討論孤家寡人的、一身疾病的、脾氣乖張的、不與人合作的小姨的問題。那些信件和電話帶來的是一大堆被眼淚和鼻涕弄得髒兮兮的紙巾,以及對她們最小的妹妹後半生殘存日子的混亂設計。

小姨生下了三個孩子,一個死了,一個送給了人,一個遠走高飛了。死了的那個孩子,他已經不是孩子了,或者說,他曾經是孩子,現在是一抔沒有指望的泥土;遠走高飛的孩子,雖然沒有變成泥土,而是一名正在茁壯成長的工農兵大學生,但他隻是在要錢的時候以一份簡短的冷冰冰的電報的方式出現,然後他就消失掉,消失得無蹤無影,直到再次要錢的時候才出現,這樣的孩子同樣指望不上;能夠指望的,或者說有可能指望的,隻有那個送給了別人的孩子。

母親和大姨商量的結果,是想方設法找到那個送給別人的孩子,讓他來照顧小姨越來越糟糕的日子,慰藉小姨苦難的餘生。

在那個年代,這種尋找丟失孩子的事情非常普遍。他們都是戰爭時期或者那以後的日子裏打散、丟失、寄養、失蹤和留在家鄉的孩子。這些孩子和自己的父母分離時,所有的父母都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無法克服的困難,以致他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方法讓孩子離開自己,或者換一種說法,讓自己離開孩子。孩子並不知道這一內情,他們在離開父母的時候大多年紀很小,有的還在繈褓裏,有的甚至沒有出生,不可能提出自己的意見,他們和自己的父母分離後,就開始了無人知曉的生命顛簸,比如失蹤、輾轉、流浪或是死亡。他們中間有相當一些人,甚至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誰。和平年代到來後,不少當年的父母開始尋找自己的孩子,雖然大多數孩子就像離開了枝頭的青果子一樣,不可能全都找回來,即使找回來了,也不可能再把它們嫁接到枝頭上去繼續生長。但果子畢竟是果子,即使不能生長了,也是自己枝頭落下的,澀了爛了也是自己的,所以即使尋找孩子的事難度相當大,父母們仍然為此付出著令人敬佩的努力。在這種大規模的尋找孩子的行動中,失望是難免的,找回孩子來的事情也發生過不少,當然,這其中也包括千辛萬苦找到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戰友的或完全不相幹的人的,或者找回的孩子的確是自己的,卻與初衷相悖,那些孩子不願意認自己的親生父母,甚至對親生父母表示出憎恨,由此引出許許多多令人不快的事情。這是後話。

母親和大姨就像所有當年尋找孩子的那些父母一樣,為此下了很大的力氣。她們動用了所有的關係,通過民政部門、公安局和孤兒院廣為撒網搜尋,並且在經過推測可能性極大的幾個省份登報尋人,終於在黑龍江五大連池找到了被一對收舊貨的老人收養了的那個孩子。

母親和大姨非常高興,她們分別從各自生活的城市坐火車或者汽車去了五大連池,在經過小心翼翼地征詢和有關方麵細致的核實之後,她們肯定了那就是她們要找的孩子。

孩子是個老實的孩子,並且成年了,並且善良勤勞。母親和大姨一走進那個簡陋但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小院子,看見那個健壯如小牛犢的孩子麻利地把一堆廢銅爛鐵裝進麻袋,並且輕鬆地扛上肩,母親和大姨就相視而笑了。她們知道那孩子是可以依賴的。她們覺得她們來對了。

認親的過程簡單而有效率。激動是免不了的,不知所措和茫然也免不了,不過這一切都因為一件事情終於水落石出、終於有了良好的開端並且帶著喜慶的成分,很快被在場的所有人接受了。母親和大姨輪番上去抱那個孩子,她們把那個長成了大人的孩子抱在胳膊圈裏,上下打量,淚水漣漣。孩子的養父母先是有些害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衝過來攔著那些陌生人,不讓他們接近自己的孩子,進一步地,不讓他們搶去自己的孩子,等到他們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是孩子的親生母親找來了時,他們就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然後他們就躲到一邊去了。倒是那個孩子,他也不驚慌失措,也沒有太多的言語,在被告之整個事情的原委時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端茶倒水,招待客人,自始至終,臉上露出些微害羞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