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仍然無法擺脫失去孩子的痛苦。

小姨有時候會從睡夢中突然驚醒過來,驚慌失措地去擁抱一旁的枕頭,把它當做了她的孩子,讓它來平息她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痙攣。她有時候也會一個人坐在那裏,望著窗外,呆呆地犯愣,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渾身冰涼,如同一枚剛從冬月的河裏撈出來的玉。

這樣的時候總是在夜裏,在無人知曉的時候。

白天的忙碌很容易消解掉,根本不足以抵禦夜的漫長,剩餘的光陰得由自己來支撐過去,得由時時刻刻的小心翼翼來支撐過去。情感襲擊是難免的,心靈傷害也是難免的,因為那是夜晚,是上帝給予人類的休養生息時刻,誰也不會在整個白天的忙碌之後,仍然鎧甲緊束,枕戈待旦,與莫測的黑夜對峙,並且永遠地對峙下去。而城市和鄉村隻是一種虛假的堡壘姿態,它們全都呈現著灰蒙蒙的顏色,死氣沉沉,它們的生命太單一,無力複活,永遠都不可能像草原一樣,給曾經有過傷害的人提供嗬護。

這就注定了所有的夜都會是漫長的夜。

和小姨住在一個宿舍裏的女同誌姓何,是文化局辦公室的書記員,她的丈夫是四野的一名幹部,南下了。她當時在養病,沒有隨丈夫南下,那以後丈夫跟著部隊東奔西跑,沒有一個定處,她一時無法到丈夫身邊去,隻好留在了北方的這座城市。

姓何的女同誌比小姨大兩歲,心眼好,為人善良,很關心小姨,經常幫助小姨做這做那,有空了就和小姨聊天,就像小姨的一個姐姐。有時候她從外麵回來,看見小姨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就會關切地問,梅琴,你沒事吧?小姨就搖頭。

姓何的女同誌有一個四歲的男孩,寄宿在市裏的八一子弟學校。每個星期天,姓何的女同誌都要去市裏看望孩子。在整個一周的時間裏,何同誌都在盼望並且準備著星期天與孩子的見麵。她的思念是從離開寄宿學校的那一刻開始的,然後她在整整一周的時間裏積蓄著她的那些思念,等待著下一個星期天的到來。

星期天到來時,何同誌會在一大早起床,收拾好自己,把一個星期來給孩子準備好的禮物裝進挎包裏,然後高高興興地出門,直到半夜才回來。

屋裏於是就剩下了小姨一個人。

何同誌是個心細的人,她隱隱約約地聽說了小姨的事,她很同情小姨,知道都是做母親的,不可能不想念孩子,所以她從來不在小姨麵前談論孩子這個話題。但是小姨非常敏感,她能看出何同誌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星期天的到來,看出何同誌在壓抑著自己和她談論孩子的話題,看出何同誌看望過孩子後的興奮和快樂;每到星期天的早晨,何同誌小心翼翼地收拾東西的聲音、輕手輕腳出門的聲音、半夜三更回來時推門的聲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都讓小姨感到難過。小姨有時候恨不得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外麵去大哭一場。

小姨知道何同誌和她一樣,也在壓抑著,隻是何同誌壓抑的是見到了孩子的興奮,不像自己,是見不到孩子的痛楚。小姨不願意這樣,不願意何同誌為了自己而壓抑著應該有的快樂,她心裏想,我有什麼資格來剝奪別人擁有孩子的快樂呢?我那麼做可就太不應該了。

小姨知道何同誌絕對不會和她談到孩子這個話題的。小姨有時候會把心境準備好,主動和何同誌談起孩子的話題來。小姨會說到孩子的可愛、孩子的淘氣、孩子的懂事和做母親的滿足。小姨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口氣是平平常常的,神態平靜,她的臉上洋溢著沒有絲毫破綻的微笑,她的聲音就像輕風吹過草原。她坐在那裏的樣子就像屋外有一個孩子,她在那裏和人說著話,孩子在屋外和小朋友玩,她說著說著,那個胖乎乎的孩子就會搖搖晃晃地跑進來,嬌嬌滴滴地叫著媽媽,撲進她的懷抱裏似的。

小姨越是這樣,何同誌越是緊張。何同誌不願意冒這個險,她不想小姨受到傷害。小姨一把話題扯到孩子身上,何同誌就馬上把話題轉移開,去說別的。如果小姨堅持要說孩子,她沒法轉移開話題,她就把目光從小姨的臉上轉移開,去看別處的東西。她坐在那裏或是站在那裏,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並且從來不接小姨的話頭,不由著小姨把話題發揮下去。

時間一長,小姨發覺她無法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小姨知道何同誌是為了她,何同誌是不願意她受到刺激。何同誌越是這樣,小姨越是不願意接受,她必須把孩子的話題繼續下去,她不能接受同事的同情。

有一天下班後,兩個人在食堂裏吃過飯,回到宿舍,洗過涮過,上了床,小姨又開始說到孩子這個話題了。她坐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說著,她說孩子是怎樣生下來的、孩子的第一聲啼哭、孩子喜歡吃什麼、孩子的笑是如何的迷人……小姨說著這些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淚水很快淹沒了她的那張秀麗的臉,讓她哽咽不已,使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何同誌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地衝著小姨喊道:梅琴,你要幹什麼呀?你不要說了,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

小姨偷偷跑到市裏去了。

小姨想去托兒所裏看一看孩子。

她想孩子想得太厲害了。

她都快想瘋了。

第一次,小姨的運氣不錯。

小姨來到托兒所,說想見見孩子。托兒所的阿姨一聽說孩子的名字,顯得有些為難。她們知道來的這個女人是誰,她們也知道小姨和焦市長之間的事,她們要小姨等一等,等她們去請示一下所長。

所長是個老同誌,當托兒所所長好些年了,這種事見得多,有經驗。她同意小姨見一見自己的孩子,她對向她請示的老師說,為什麼不讓她見孩子呢?她是孩子的生母,她和焦市長離婚了,她和孩子沒離,她還是孩子的母親對不對?

但是所長也不是完全沒有顧慮。所長避開其他的老師對小姨說,我們可以讓你見你的孩子,但你見隻能隔著窗玻璃見,不能讓孩子知道了。孩子知道了,回去給焦市長一說,我們挨批評倒不要緊,你下次就不可能再見到孩子了。

小姨開始沒有聽明白所長的話,等她明白過來後,完全懵在那裏。她覺得那是一種莫大的屈辱,她是來見自己的孩子的,她怎麼可能隔著窗玻璃來見自己的孩子呢?她差一點兒就對所長喊出來了。但小姨很快冷靜下來,答應了隔著窗玻璃看看孩子。她知道,如果她不答應下來,她今天是無法見到孩子的。

小姨謝過了所長,由托兒所老師領著,來到孩子所在的教室外。

小姨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孩子——

那是一個十分漂亮可愛的男孩,他坐在一大群孩子當中,梳著偏分頭,小嘴小鼻子圓鼓鼓的,眼睛分外明亮,顯得虎虎有生氣。老師走進教室去,要他起來,給小朋友們發蘋果。他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走上前,把裝蘋果的小籃子挎在小胳膊上,挺著胸脯,非常認真地挨個兒給小朋友們發。他把紅紅的、大大的蘋果都發給了小朋友,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又青又小的。老師說,小朋友們,焦建國小朋友把又大又紅的蘋果給了我們,自己留下了最小的,大家說,我們應該怎麼樣?小朋友們都拍著巴掌,大聲說,我們要向焦建國小朋友學習。所有的小朋友都站起來,一群花蝴蝶似的擁到他麵前,要用自己手中的蘋果和他的蘋果換。他不幹,掙紅了臉,把那隻小蘋果藏在懷裏,弓著胖乎乎的身子往後躲著。老師就招手,要大家坐下,老師彈著琴,大家一起唱著《歌唱二小放牛郎》: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

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

秋風吹遍了每個村莊,

他把這動人的故事傳揚,

每一個村莊都含著眼淚,

歌唱著二小放牛郎。

小姨站在教室外麵,她流淚了。

小姨淚水漣漣,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去,想抱住她的孩子。

小姨的手觸在窗玻璃上,她整個人像是要跌下去似的。

一旁的老師見小姨的樣子,連忙過來,把小姨拉走。

老師說,梅同誌,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會把事情弄糟的。

小姨抽泣著回過頭來朝教室的方向看,眼巴巴地說,那是……我的孩子……

老師說,我們知道那是你的孩子,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隻能這樣做,請你一定要理解我們的難處。

老師把小姨帶到辦公室,給小姨倒了一杯水,讓她坐下。小姨流過淚,平靜下來,知道自己太衝動了,就向所長道歉,希望所長原諒自己的行為。

所長搖了搖頭,說,梅同誌,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我不得不對你說,你應該正視現實。你和焦市長已經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焦市長,焦市長也成了家,孩子已經有了繼母,按照組織紀律,你不該再來看孩子了。你再來看孩子,會給大家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對孩子的成長也沒有好處。

小姨坐在那裏,埋著頭不說話。她的樣子十分麻木,她隻是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小姨再度去看孩子,就沒有第一次那麼好的運氣了。

那一次,小姨剛到托兒所大門口,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領著孩子出來了。那個女人燙了頭,穿一件灰色的束腰大翻領列寧裝,人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得了勢有些目空一切的漂亮。小姨沒有見過焦柳的新妻子,但憑感覺,她知道那個年輕女人就是。小姨當時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她一夜沒睡,一大早就從縣裏出發,趕到市裏,她的挎包裏還裝著帶給孩子的紅苕幹和竹蜻蜓呢。她看見孩子嘴裏咬著一根棒棒糖,孩子要那個年輕女人抱,年輕女人不願意抱,指了指停在馬路對麵的一輛吉姆牌小臥車,然後拽著孩子朝馬路這邊走來。

小姨忍不住喊道:建國!

孩子朝這邊轉過頭來,那個年輕女人也朝這邊轉過頭來,他們看見了小姨。

小姨朝孩子走過去。後來她開始跑。她跑近了,蹲下身子來。她一臉的向往,朝孩子伸出手臂去。

那個年輕女人是認識小姨的,但是她仍然把孩子往背後藏去,對小姨說,你是誰?你要幹嗎?

小姨沒有留意年輕女人的問話,她的手臂繼續張開著,伸向孩子。

年輕女人說,喂,問你呢。

小姨收回手臂,站起來,說,我是梅琴,是建國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