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見到了葉靈風,他那時已經改名叫臨風了,並且上了年紀。

我和一個女孩在北京和平裏附近的一個小劇場看了一出新上演的試驗劇。燈火通明的時候,我站起來,站在小劇場的最後一排,看著戲劇學院那些沒有卸妝、五光十色的學生跑到第一排,請出德高望重的臨風,簇擁著他走上舞台,把一束束鮮花塞進他的懷裏。他穿著一件樣式有點舊但熨燙得十分挺括的呢子大衣,脖頸上是一條血紅色的長圍巾,頭發雪白。他的臉是同樣的白色,讓人看出殫精竭慮後化蛹為蝶了的著名藝術家令人敬佩的生涯。觀眾和演員都在興奮地鼓掌,為了一出有意思的試驗劇的欣賞和表演。他沒有。他安靜地站在那裏,被強烈的追光燈籠罩著,懷裏抱著那些鮮花,器宇軒昂,樣子讓人感動。

我先走出小劇場,在外麵等著。

女孩和我在一起。

在整個的演出過程中,女孩一直無精打采,不明白為什麼演員要到觀眾席上來坐著化妝並且抽著煙臨時修改台詞。現在好了,戲終於演完了,她為此而高興,一個勁地催我走,去什麼地方喝上一杯暖暖身子。她說,嗨,咱們還等誰呢?

我想抽支煙。我把女孩拉過來,拉進我的懷裏,撩開她的大衣,用它做屏障,勾下身子點燃了香煙,我把第一口煙吐到北京十二月清冽的夜空中,看著它們很快消失掉。

北京在戒煙,在北京要想點燃一支香煙可真不容易。

他出來了。

他的身邊簇擁著他的那些漂亮的女學生,然後是英俊的男學生,再然後是那些五迷三道的戲蟲子。學生們在大聲地喧嘩,是成功者和崇拜者才有的喧嘩,好像今晚的北京值得為一出試驗劇而喧嘩似的。他不,他很安靜,隻是把大衣掩上了,露一截紅色的圍巾出來,大概是想讓自己隱身於這個浮躁的世界。

有人大聲地喊,誰幫臨公抱一下花?臨公今晚不該抱著花,他該抱抱陸小曼,今晚陸小曼多出色呀!

然後是一個女孩子誇張的聲音,臨公,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抱抱我,別讓我和大家失望。

人群發出一片笑聲。

我把手中的煙頭丟開,朝那邊走過去。

我站到了他的麵前。

挽著他手臂的那個女孩子驚叫了一聲,大概是來自黑暗的我把她嚇住了。

一個大個子男孩搶過來,伸手擋住我,說,喂,臨公今天累了,要采訪明天電話裏約,要討教先找教務處聯係,簽名就免了。

我捉住大個子男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那隻手,輕輕把它移到一邊,放開。

那個男孩用力地抽了一口冷氣,低了頭仔細檢查自己的手,不吭聲了。

我把手揣回兜裏去,說,您是葉靈風先生嗎?

他站在那裏看著我,安靜地問,你是誰?

我說,您認識一個名叫梅琴的女人嗎?

他愣了一下,說,你是什麼人?

我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是她的孩子。

他有些驚訝,或者說,他是受了一次打擊。他的身子在黑暗中晃了晃。風很大,他的樣子有點像是被風吹動的,是一根蘆葦。

他很快站住了,看了看我,說,不,你說得不對,是你的年齡不對,除非……怎麼,她後來又有了孩子?

我笑了一下,說,她有很多孩子,很多,他們在草原上跑來跑去,騎馬而且唱歌。怎麼,她不該有孩子嗎?

身旁的人都不說話,站在一邊,看看他,再看看我,臉上是茫然的表情。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有點像一台正在排練著的新的實驗劇。

他在黑暗之中的那張白臉朝後揚了揚,看著我。那是我在故事裏熟悉的動作。然後他撩開衣襟,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聲音溫和地說,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誰,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但如果今晚不行,請明天一定給我來個電話,我等著。

他在他的那些學生的簇擁下走了,雪白的頭發在黑暗中十分顯眼。幾輛漂亮的轎車停在幾個女孩子的身旁,那是女孩子們各自的養育或者愛情或者別的什麼監護人,等在戲院門口接她們的。女孩子們做作地揮手,大聲地讓車自己走,她們則挽著她們敬愛的臨公鑽進了藍頂出租車。

出租車一溜煙開走了,丟下我和我的女孩。

我看了看手中的那張名片,它是用非常精致的紙張印製的,有著許多燙金的頭銜。我把那張名片撕碎了,丟進黑暗的風中。

我的女孩走過來,問,他是幹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