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臨的時候,小姨和葉靈風結婚了。
小姨和葉靈風結婚那天非常快樂。她把自己收拾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葉靈風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小姨,眼睛都直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姨用一隻牛角梳一點兒一點兒梳著黑而柔軟的頭發,她在鏡子裏看見葉靈風的樣子,撲哧一聲樂了,扭過頭來說,怎麼,不認識呀?
葉靈風老老實實說,人是熟悉的,隔一會兒不見,還是讓人不能相信。
小姨揚了頭咯咯地笑。她的頭發在風中飄逸著,像一叢快樂的懸鈴蘭。
小姨那麼一笑,葉靈風就受不了了,慌忙站起來往外走,一時沒留意,一頭撞在門框上,撞得捂了頭哎呀叫一聲。
這下小姨更樂了,笑得丟了牛角梳,捂了肚子,直不起腰來。
文化局沒有房子,小姨住單身宿舍,文化局答應騰一間辦公室出來給小姨和葉靈風做新房,葉靈風不同意。葉靈風不願意住在單位,他嫌單位鬧,他要小姨把自己簡單的衣物和學習用具收拾一下,搬到他在老鄉家借的那間土屋去住。小姨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同意了。
結婚那天,小姨和葉靈風商量,拿出平時儲蓄的幾個夥食尾子,請同事們來吃頓飯。
葉靈風不同意。葉靈風說,請他們幹嗎?我誰也不請。
小姨說,結婚怎麼說也是一件大事,我這裏還有一些錢,我算了一下,請大家來吃一頓飯足夠了。
葉靈風說,這和錢沒關係,錢我也不是沒有,我是瞧不起單位裏那些人,他們是一幫庸俗的家夥,我平時連話都不想和他們說,我不想讓他們惡心了我的好事。
小姨勸葉靈風,說,都是誌同道合的同事,能在一起共事,已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了,好比牲口,能在一個草場上吃草,必定是前世裏結下的緣分,相互間犄角頂犄角的事也有,頂完了就完了,不興結怨的。
小姨懇求葉靈風說,我喜歡大家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個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樣,不該有生分,你就答應我吧,啊?葉靈風雖然不願意,小姨那麼一說,也不好太拗著小姨,勉強同意了,但堅持不去飯館裏吃飯,買點糖果點心,在他們的新房裏,大家熱鬧熱鬧。
小姨把新房布置得整整潔潔的,買了些糖塊和果子,買了些糕點,還弄了一隻油鹵雞。一切都收拾好,到傍晚的時候,小姨去洗了臉,梳了頭,換上一套半新的列寧裝,收了油燈,點上一對紅蠟燭,就等同事們到來。
何同誌早早地就來了,幫小姨收拾了新房、鋪床縫新被子。何同誌的孩子病了,得了肝炎,學校讓休學,何同誌把孩子接回縣裏來,自己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何同誌送給小姨一對漂亮的花毛巾、一塊舍不得做衣裳的衣料,對小姨和葉靈風說了許多祝福的話,然後何同誌就告辭,回去照顧病中的孩子。
何同誌走了以後,小姨和葉靈風就等著單位裏其他的同事來,誰知一直等到半夜,同事一個都沒有來。倒是房東家幾個孩子不斷地跑進來,乘人不注意的時候從盤子裏抓糖塊和果子吃。
葉靈風也被小姨打扮了一番,剃了頭,刮了胡子,換了一身新衣裳,十足一副新郎官的樣子。他一直坐在屋裏,拘束地抽著煙。房東家的孩子進來抓糖塊吃的時候,葉靈風要趕。小姨不讓,說,吃吧,讓他們吃吧,糖塊和果子總是要人來吃的,總不能我們自己把它吃完吧。
那些糖塊和果子終於被仨瓜倆棗地消滅了。孩子們滿足得要命,在屋子外麵唱歌,排著隊伍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探個頭進來看一看,看盤子裏有沒有新糖果出現。
新糖果沒有出現,同事們也沒有出現,一個都沒有出現。有風從門外吹來,把紅燭吹得搖搖晃晃,讓屋子裏的人、人的影子變得有點虛幻。
葉靈風坐得腰酸了,直了直背,把手中的煙蒂捺熄,冷冷地說,都這個時候了,還等誰?
小姨有些不甘心,看著門外,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葉靈風說,你還不死心哪?
小姨說,我總覺得他們會來的,他們一定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葉靈風說,要耽擱也不會這麼整齊,這你還看不出來?
小姨說,他們真的不會來了?
葉靈風冷笑道,我說不請他們,你不聽,現在倒讓他們擺了譜。
小姨很難過,盯著快要燃盡的紅燭,怔怔地說,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我是一個個都請到了呀?
葉靈風咬牙說,為什麼?因為他們不配,他們真以為他們配?
小姨不說話,又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收了桌子上的空盤子,去屋簷下的水缸邊洗了,把盤子放好,再從缸裏舀了水來,默默地洗臉。
葉靈風站在一旁,站一會兒,反倒是沒了話。
兩個人再不說什麼話,先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也沒有心情說話,都收拾著,準備睡。
正在這時,外麵有人叫門。
小姨將濕毛巾按在臉上,先愣了一下,然後拎著濕漉漉的毛巾衝過去開門。
門開了,進來的是楊支書。
楊支書一臉一頭的霧水,風塵仆仆的樣子,一進門就說,哎呀,我去市裏開會,回來搭了郭莊的車,走到半路上,牲口病了,車老板心疼牲口,不肯再挪窩,我隻好自己走回來——說實話,我來得不算晚吧?
楊支書說著,從頭上摘下帽子來,往桌子上一撂,拉過凳子來坐下,從牛皮文件包上取下毛巾來揩汗,一副終於趕到的喜滋滋的樣子。
小姨和葉靈風兩個人都有點發呆,站在那裏不動。小姨先省悟過來,把手裏的毛巾丟開,去拿糖果,拿起盤子來,才發現盤子空了,放下盤子,又去倒水,遞到楊支書手上,再拿了油鹵雞,放到楊支書手邊,然後站在一旁,不知再該做什麼。
楊支書一氣將水灌下去,抹一把嘴,把水碗放下,就手撕下一塊雞腿肉,很滿意地轉了頭,叉開大腳,鷹張豹望地打量新房。這麼一打量,才發現床上的被子已經鋪開了,小姨和葉靈風兩人赤了腳,手上拿著毛巾,是洗了準備睡的樣子。
楊支書連忙將橫在嘴邊的雞腿擱回盤子裏,站起來,說,哎呀,對不起,對不起,說實話,我來得太晚了,來得不是時候,我走了,你們休息。
楊支書說著,一邊從桌上取了帽子,扣在頭上,一邊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什麼來,站下了,從牛皮包裏往外摸索東西,摸出一個紅皮本子,又摸出一支鋼筆,遞給小姨,說,我也沒有什麼好送給你們的,在市裏開會的時候我掂量了半天,買了這個本子和這支筆。說實話,你們是文化人,送別的東西你們會覺得俗氣,送這個禮物最合適,總之是我的一份心意,祝你們,這個這個,結婚愉快。
楊支書說完,舉著手示意著,人退出門去,出去了又回過身來,從外麵把門給掩上,人到了院子裏,又和房東大聲打了招呼,說了些年景收成之類的話,這才走了。
小姨在屋子裏,手裏捧著那支筆和那個筆記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紅了。
紅燭搖晃了兩下,複歸平靜。
小姨和葉靈風婚後的日子非常幸福。
小姨和葉靈風在工作上都是單位裏的骨幹,而且他們都熱愛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工作熱情十足,麵對新時代充滿了憧憬,這樣的憧憬為他們的婚姻增添了金色的基調。
葉靈風經常跑到鄉下去采風,收集山川勝跡、人物事跡、事業民情、歲時風俗、勞動生活、方言俗諺,作為日後的劇本創作資料。因為葉靈風找的采風的地點大多在山裏,路途遠,交通不方便,他為了節省時間和精力,常常住在當地老鄉家裏,一住就是一兩個月。
小姨也常下鄉去搞群眾文化工作,有時候路過葉靈風住的村子,有時候離著葉靈風住的村子不遠,就去看看他,替他洗洗衣裳,縫縫補補,剃剃頭,料理一下他的生活。
葉靈風盼望著小姨去看他,他對小姨的到來總是滿懷欣喜,他為小姨積攢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甜瓜呀,脆棗呀,粉瓤柿子呀,煮落花生呀,小姨一來,他就把這些好吃的東西全拿出來給小姨吃。
小姨蜷著腿,坐在炕上,香香甜甜地吃著東西。葉靈風就坐在她的對麵,癡迷地看著她吃。葉靈風看著看著,突然歎了一口氣,說,你讓我不踏實。
小姨嚇一跳,差點兒沒被一口甜瓜給噎住。小姨停了下來,瞪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看著葉靈風,問,什麼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