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的時候,小姨和葉靈風商量,他們不再要孩子了,至少暫時不再要。
小姨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割自己身上肉一樣生下了他們,卻無法留住他們。每一次陣痛來臨的時候,她都會下意識地去抵抗,每一次臍帶被刀剪割斷的時候,她都有一種恐慌,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心悸,她都會疼得顫抖起來,並且吃力地抬起身子,看一看她的孩子在不在她的身邊,看一看他們是不是在刀剪響過之後,就立刻從她身邊消失了。小姨她就像一棵樹,由著自己的心,卻由不得自己的身,而她的孩子們就像樹上的果子,他們在蒂落之後,很快就消失掉了,遠遠地離開了她,讓她再也找不到。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要讓在她經曆了不可知的受孕、漫長的十月懷胎、痛苦的分娩之後再失去他們、失去她的孩子?為什麼他們不能待在她的身邊,讓她成為他們永遠的母親?她被這種事情弄怕了,不想再經曆這樣的事情了。如果不能保住樹上的果子,那幹脆就做一棵不結果子的樹好了,這就是小姨的想法。
葉靈風很體貼小姨,小姨一和他提出不要孩子的想法,他就同意了。葉靈風說,我們都有事業,應該把事業幹好,做一個讓人刮目相看的人,你就是不提這件事,一時半會兒的,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小姨非常感激葉靈風,她淚水漣漣地看著葉靈風,嗓子哽咽地說,靈風,你待我真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
結婚沒多久,有一次小姨從她的工作點到葉靈風采風的那個村子裏看他,吃過晚飯,兩個人拿著蒲扇,坐在院子裏的瓜架下聊著天,葉靈風突然說,梅,我在想,咱們是不是要個孩子?
小姨一時沒有準備,打了個愣,停下手中的蒲扇,說,不是說好,咱們不要孩子嗎?
葉靈風說,說是說,還真不要呀?
小姨看看葉靈風的樣子,看出他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就把蒲團往前移了移,坐近了葉靈風,拉起他的手,掏心窩裏的話對他說,靈風,你應該理解我,我的孩子一個個離開了我,我真的是心裏發疼,我很害怕,我害怕咱們的孩子出生後,再有什麼不好的命運。
葉靈風也停了手中的扇子,他從小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盯著小姨的眼睛,說,你是不相信我?你覺得我和先前的那些男人一樣,會對你不負責任?
小姨搖搖頭,說,不,靈風,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懂得愛,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
葉靈風說,那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小姨又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是不放心,我是被這種事折磨苦了,我不想再經曆這種事了。
葉靈風臉上有些不高興,說,說來說去,你還是不信任我。
小姨抬起頭來,她的美麗的臉在月光下浮著一種十分動人的銀光。小姨帶著一種乞求的口氣說,靈風,我們不談這個事好不好?
葉靈風看了看小姨仰著的臉。他的臉背著月光,黑暗中看不清楚。隔了一會兒,葉靈風悶悶地說,那好吧。
那以後,葉靈風的情緒一直不高,小姨到他那裏去,他的話就少多了,臉上呆呆的,有些走了神的樣子。吃過晚飯之後,他老是待在屋子裏,寫他的東西,或者看書,小姨拿了蒲團到院子裏等他,他也不出去,小姨進屋叫他,他就說,你自己在外麵坐坐吧,我有一些東西要整理,我就不陪你了。他也不給小姨念詩了,也不給小姨講他收集到的那些故事了。他的目光裏總是有一種憂鬱的成分,有時候人倚在門檻上,看著房東的孩子,呆呆的,一看老半天。
小姨先是沒有覺察,以為葉靈風這些日子累了,或者是琢磨著要寫戲,要一個人靜靜地想戲文,就沒往心裏去。她平時來了,先抓緊時間幫葉靈風把該洗的洗了,該縫的縫了,再有了多餘的時間,葉靈風不陪,她就幫著房東大娘幹一些推磨撿豆的事。能住下時,葉靈風要夜裏點燈寫東西,她就半夜起來為他披上衣服,趕趕蚊蟲,到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趕回工作點去。日子這麼過著,倒也相安無事。
倒是房東大娘看出問題來了。有一次小姨去看葉靈風,房東大娘把小姨拉到一邊,小聲問小姨,梅同誌,你和葉同誌,你倆沒拌嘴吧?
小姨納悶地說,沒有呀?我和葉同誌從來不拌嘴。
房東大娘說,不會吧?這世上哪有不拌嘴的夫妻?公雞掐母雞,黑雲壓白雲,但凡是個活物,都生口角呢,哪有人不拌嘴的?
小姨就甜甜地笑,說,大娘,葉同誌那個人,說他生悶氣,倒是有的,心裏有事了,一個人待在那裏,拿看書來消氣,一天都不肯說一句話,平時看見牛犢打架都要出來批評的,是個文明人,我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怎麼會拌嘴呢?
房東大娘說,沒拌嘴就好,我怎麼看葉同誌最近眉眼老是展不開,他還一個人夜裏吹簫,那曲兒像是有委屈呢。
小姨聽了,心裏就有些警覺,那以後,再細細地留心一觀察,果然如房東大娘說的,葉靈風情緒不高,整天鬱鬱悶悶的,像是很不開心。小姨就想,真是有問題了呢。
那天小姨又到葉靈風的村子裏來,等到了晚上,洗了漱了,收拾完上床後,小姨就問葉靈風,這些天人看著眉眼不開,是不是心裏有什麼事?
葉靈風脫著衣服,淡淡地說,我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小姨在燈下看著葉靈風的臉,葉靈風的臉上浮著一朵黑雲,一副陰雲不散的樣子,小姨就知道葉靈風的話不是真的,他是真的有了心思,是不高興著。再一想,兩個人單單純純地相愛著,沒犯過任何口角,找不出什麼不快樂的理由來,如果真有了什麼問題,不會是別的,一定還是孩子的事了。
小姨坐在床上,披著衣裳,等葉靈風上床來了說話。葉靈風脫了衣服,上了床,也不說話,把油燈吹滅了,鑽進被窩裏,臉朝著外麵,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