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鬥爭開始的時候,葉靈風成了單位裏首當其衝的運動對象。
葉靈風的問題很複雜,他有大量的反動言論,他的那些含沙射影的劇本全是鐵的證據;他的群眾關係十分惡劣,所有的人都對他意見重重;他還有曆史問題——解放前在舊政府做過高級職員,後來又在報館裏做過記者,寫過很多歌頌舊時代的文章,對那段經曆他諱莫如深,從來不對人講,在自己的履曆表中,也是簡簡單單,一筆帶過,分明有著隱瞞,就算前麵的那些罪狀不算,隻後麵這一條,就足以置他於死地了。
那個時候,小姨經過不懈努力,終於說服了葉靈風,要他和她一起去醫院裏看醫生。葉靈風先是不肯同意,後來經不住小姨的死磨硬纏,被小姨拉去了醫院。醫生檢查的結果證明,小姨的生育係統非常正常,問題出在葉靈風身上,葉靈風因為身體不好,精子質量弱,他們很難懷上孩子。小姨知道了結果,反倒舒了一口氣,勸一臉沮喪的葉靈風說,沒關係,不就是身子弱嗎?什麼樣的弱不能變得強呢?隻要咱們努力,咱們總能讓自己變得強起來的。
小姨一方麵對葉靈風加強營養,改善他的生活。她把兩個人的工資攢起來,買來雞蛋和紅棗,天天讓葉靈風吃,自己節省著,什麼也不肯吃。一方麵到處為葉靈風尋醫找藥,調理身子骨。她去省城出差的時候,還專門去了大醫院,找到醫生討藥方。小姨找了很多藥來熬了讓葉靈風吃,有一段時間葉靈風吃藥吃得直想吐,不願再吃藥了,他灰心失望地說,算了,沒孩子就沒孩子吧,也許我就是這個命呢。小姨不想放棄,說,靈風,既然你想要孩子,咱們又決定了,我一定要給你生下一個來,但光我努力還不夠,你也得幫我,你也得努力,千萬不要相信什麼命,千萬不要灰心,咱們一塊兒努力,準能成功的,啊?
小姨那一天正吃著飯,突然感到胃裏作嘔,一時沒忍住,丟開碗,跑到屋外嘔吐起來。她吐得很厲害,一口接一口,吐得淚眼婆娑,連苦膽都吐出來了。
葉靈風不知出了什麼事,有些吃驚,手裏捏著筷子,嘴裏銜著半口饃,坐在那裏,發愣地朝屋外看,看小姨吐得狠了,才忙不迭地丟了碗筷,跑去給小姨擂背,擂一陣,又跑回屋裏,拿了毛巾出來,給小姨揩嘴。
等小姨揩完嘴,人立起來,葉靈風連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小姨吐完了,閉著眼,身子乏力地倚著門檻,喘了好一會兒,然後睜開眼,蒼白地微笑著,說,靈風,咱們有孩子了。
葉靈風有些不明白,說,什麼孩子?孩子在哪兒?我怎麼沒見著?
小姨美麗的臉上浮著兩朵紅暈,她伸出手去,把葉靈風拉過來,拉到自己的身邊,將頭無力地靠在他肩膀上,輕聲地說,你真傻,是咱們的孩子,你現在當然看不見他,他在我肚子裏,我是懷上了。
葉靈風先愣了一下,然後他恍然大悟,開始還不肯相信,一個勁地問小姨,怎麼會呢?我不是不行嗎?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怎麼又行了?你不會弄錯吧?你怎麼能判斷就一定是呢?
小姨說,不用判斷,我知道,我知道他在那裏,我們的孩子在那裏。
葉靈風這才相信了,一下子跳起來,把小姨抱進懷裏,大聲地喊,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這一回我真的有孩子了!他那麼喊著,臉兒湊著臉兒地看小姨,像是真的要把她看進眼裏去的樣子,然後他再度把小姨摟進懷裏,眼裏湧滿了淚水。
小姨笑著,她的眼裏也湧滿了淚水。那一刻,她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所淹沒了。
葉靈風被宣布劃為右派那一天,小姨在一所學校裏幫人排練節目,回到單位後,單位裏的同事們見到她全都目光閃爍,好像有話又不敢說。
小姨走進辦公室,辦公室裏沒有人。小姨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去。這個時候,何同誌從小姨辦公室門前路過,見小姨一個人在辦公室裏麵。何同誌一見小姨,就走了進來。小姨和何同誌打招呼,何同誌應了,人並沒有走出辦公室去,在一旁瞅著她的臉看,看一陣,沒看出什麼動靜來。小姨仍是平常那種快快樂樂的樣兒,輕盈地走來走去,手上麻利地收拾著,嘴裏哼著曲子,完全是一副什麼事也不知道的樣子。何同誌忍不住,就問,梅琴,今天你沒去參加區裏的大會?
小姨把東西收拾完,想著今天的工作日記還沒記,就坐了下去,伏身在桌子上寫著當天的工作日記。聽何同誌問她,她沒抬頭,說,沒有,我不是領著老廖和小蔡去英才中學幫學校排節目去了嗎?
何同誌又問,那,局裏沒有通知你去區裏參加會?
小姨說,沒有。小姨說了沒有後有些覺察,停止記筆記,抬起頭來,看著何同誌問,怎麼,區裏開什麼會?我是不是應該參加?
何同誌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小姨覺得有些不對,從桌子後麵走出來,走到何同誌身旁,說,小何,出了什麼事?
何同誌正打算說什麼,這個時候,楊支書推開了辦公室的門,何同誌一看見楊支書,立刻住了嘴,不說了。
楊支書走進辦公室,看了何同誌一眼,沒理她,轉向小姨,板著一張臉說,梅琴,你到支部會議室來一下,我有事要對你說。說罷,楊支書先走了。
小姨不知出了什麼事,她放下筆,對何同誌說,我先去一下,一會兒回來再找你。說完就出了辦公室,在走廊裏追上了楊支書,跟著楊支書到了支部會議室。支部會議室裏空空的,沒有其他人,楊支書等小姨進了會議室,把門掩上了。
小姨看出楊支書的樣子很慎重,不免自己也慎重起來,說,出了什麼事?
楊支書說,你先坐下。
小姨不坐,說,楊支書,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是不是我的工作出了什麼差錯?
楊支書見小姨不坐,自己也不好坐下去,就站在那裏,臉色凝重,頓了頓,說,梅琴同誌,今天上午,區委組織部門召開了反右鬥爭大會,大會的主要內容是宣布已被劃定的第一批右派分子,我們局裏被劃了七個,說實話,葉靈風是其中的一個。
小姨如雷轟頂,一下子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前一階段單位裏的反右鬥爭她參加了,她還和葉靈風在家裏議論過這件事,葉靈風對什麼樣的運動都滿不在乎,屬於典型的逍遙派,有時候他會說兩句怪話,她都立刻阻止住他,要他態度積極一些,關心一下政治運動。小姨沒有想到,對任何政治運動都不感興趣,連黨員都不是的葉靈風,居然會成為右派分子,而且在第一批就被劃了進去。小姨無法理解這件事,她甚至不肯相信這是真的,但她畢竟有過多年革命鬥爭的經驗,很快冷靜下來,問楊支書說,決定是不是已經做出了?
楊支書又有些口吃了,說,是……是的,決定已經做出了,局裏昨天就得到了這個消息。說實話,我是先告……告訴你一聲,組織上還會正式找你談話。
小姨盯著楊支書,說,他怎麼可能是右派分子呢?他當學生時就同情革命,做過黨的地下組織的外圍成員,新中國成立後他積極參加知識分子改造運動,積極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他工作努力,寫出了那麼多人民喜歡的劇本,不論是在劇團還是到了局裏,他從來就是挑著大梁的;他雖然不是黨員,但他尊重和支持共產黨,黨要他做什麼,他從來沒有講過價錢;他愛我們的祖國,愛我們的人民,去年波蘭戲劇節的時候,他的劇本在戲劇節上轟動一時,蘇聯專家專門邀請他去蘇聯,讓他在那裏寫戲,他回答說,中國有著豐富厚重的曆史文化,中國有著最懂得戲劇的觀眾,我為什麼要離開中國,去蘇聯寫戲呢?這些事,組織上是知道的,組織上又是憑什麼做出他是右派這個結論的?他要是右派,他算是哪家的右派?
楊支書被小姨那麼一問,有些反應不過來,等反應過來了,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我去問誰?局裏二十三個人,一下子被劃進去了七……七個,三分之一的人成了右派,咱們局不就成了右派局了嗎?說實話,我……我還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呢!
小姨看楊支書,對方的確是一副弄不明白的樣子,知道和他說也沒有用,就不想再說下去,離開會議室,匆匆忙忙去找葉靈風。
小姨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把葉靈風找到。
葉靈風把自己關在編劇室的辦公室裏,正在埋頭寫他的劇本。小姨推門進去的時候,屋子裏一片煙霧,葉靈風頭發蓬亂,眸子明亮,兩頰緋紅,正奮筆疾書著,小姨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埋了頭繼續寫他的。
小姨進了編劇室辦公室,反手把門關上,著急地問,靈風,他們告訴你沒有,你已經被劃為右派了?!
葉靈風唔了一聲,沒抬頭,又寫了一段,才接了一句,無聊。
小姨越發急了,說,靈風,你能不能放下筆,咱們談一談?
葉靈風放了筆,回過頭來,把手臂架在椅背上,一臉不在乎地說,有什麼好談的?上午那個會我參加了,我一點兒也不誇張,那真是一個無聊之極的會,要不是他們不讓提前走,要不是老楊盯著我,我又坐在那兒想著我的戲,我早就走掉了。右派分子?那是他們的說法,他們的說法是他們以他們的道理做出的,他們的道理不是我的,我有我自己的道理,君子不同道,不與為伍。
小姨看葉靈風那副迂腐的樣子,更加著急了,說,靈風,你可別把這種事當兒戲,這是政治問題,是原則問題,右派一旦定了性,那可就是敵我矛盾了!
葉靈風淡淡地笑了笑,說,敵我矛盾?誰是敵?誰是我?舉個例子說,現在我是右派,你不是,你我是敵我矛盾嗎?如果夫妻之間也存在敵我矛盾,那我們還在不在一個鍋裏吃飯?我們還在不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們還能不能做夫妻?夫妻都成了敵人,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自己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自己人,我們還能相信什麼?這難道不是無聊嗎?
葉靈風說到這裏,有些被自己的說法煽動了,他索性把手臂下的稿子紙往旁邊一推,轉過身子來,倒騎在椅子上,說,明代王世貞寫過一出傳奇本,叫《鳴鳳記》,我記得我給你講過,說的是嘉靖年間,奸臣嚴嵩當道,政治黑暗,世風腐敗,楊繼盛等八個諫官為國除奸,上奏皇上,反被陷害,下獄的下獄,斬首的斬首,一個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結果呢?奸臣父子終究遭到揭發,落得個事敗而不得善終,這和我們現在的現實何其相似,你簡直都得懷疑曆史有沒有過遞進?曆史如有遞進,是不是又有了輪回?我告訴你,這出戲我非常喜歡,是認真研究過的,我讀的還是明刊本,其中的《六十種曲》本,我差不多能背下來,它是曆史劇中直接批判當世政治的範本,在明代就流行一時,可以說是街傳巷議,膾炙人口,昆劇的《河套》《夏驛》《寫本》《斬楊》等出戲,都是出自這個本子的……
小姨哭笑不得,打斷葉靈風說,靈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給我講什麼本子。
葉靈風仍是那副不往心裏去的樣子,眸子明亮地說,那你要我怎麼辦?
小姨說,你得去找上麵,把事情說清楚。
葉靈風說,什麼事情說清楚?我能說清楚什麼事?我隻不過是按照你們共產黨的要求,在會上提了幾條意見,我是在公開場合提的,我的意見條條都是事實,我能收回意見,說那都不是事實嗎?說我是胡說八道嗎?對不起,我葉靈風就是做不了楊繼盛,這種違背良心出爾反爾的事情我也不會做,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葉靈風轉過身去,從桌子上拿起筆來,對小姨說,行了。沒有多大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個右派嗎?他還能把我弄到監獄裏去不成?他要弄不進我去監獄,我該吃照吃,該喝照喝,該睡照睡,我還寫我的本子,我要那名分有什麼用?
葉靈風說完,不再理會小姨,又低了頭,繼續寫他的本子。小姨站在那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實際上,小姨那麼說,她要葉靈風去找上麵把問題說清楚,小姨自己也不知道葉靈風能說清什麼事,他有什麼事可以說清楚的。小姨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件事,站在那裏發著呆。
接下來的事情卻並不像葉靈風想象的那麼簡單,區裏的大會開過以後,單位裏的右派分子開始遭到批判,葉靈風當然也在被批判者之列,不能幸免。
被劃為右派分子的人,最初隻是被隔離檢查,交代問題,並接受群眾的幫助教育。葉靈風一開始就犯強,不肯和工作組的人配合,不像別的右派分子,叫交代問題,聽話一點兒的,就認認真真交代了,或者轉彎抹角地交代了。人不可能沒有問題,大問題沒有,小問題難道還能沒有?把小問題說成大問題還能不會說?傾巢之下,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已經沒有道理可講,也不能說大家都昧了良心。可葉靈風卻不肯交代自己的問題,工作組談話也好,群眾開大會批判也好,他隻是坐在那裏或站在那裏,眼睛盯著人,橫抱著胳膊冷笑。後來他就開始和人爭吵,臉紅脖子粗地吵,別人和他談話,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別人揭發批判他,他的嗓門比別人的還要大,一副死不認錯的強牛樣。他這種頑固不化的抵觸情緒,自然招來更加激烈的憤慨,對他的揭發批判,也就越來越加重了。
葉靈風被劃成右派後,組織上找小姨談過話。組織上談話的目的,一是要小姨揭發葉靈風的反黨罪行,二是要小姨和葉靈風劃清界限。
小姨怎麼也想不通,她堅決不相信葉靈風會反黨反人民,她承認葉靈風個性上有問題,他恃才自傲,卓爾不群,有時候說話沒遮沒攔,表現激進,有時候又顯得灰心落魄,情緒低落,但這和一個人的品質沒有關係。小姨沒有什麼罪行可以向組織上揭發的,她也不會和丈夫劃清界限,她倒是一次次地找組織上談丈夫的問題,但她談的全是丈夫的好處,是丈夫沒有問題的話。
組織上很生氣,認為小姨覺悟太低,在關鍵時刻沒有大是大非,喪失了立場。組織上考慮到她不是知識分子,不是反右鬥爭的主要對象,又是一個在抗日戰爭中參加革命的老同誌,組織上對她網開一麵,沒有追究她的包庇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