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1 / 2)

如果不是葉靈風的再度出現,小姨將如何把這場戲演下去,當是一個難題。

小姨開始默許魯輝煌去她的家,並且接受魯輝煌的約會,先是很少的,後來就越來越頻繁了。

小姨拿魯輝煌做了一個道具,她想要讓這個道具和自己一塊兒堅定登台,舞蹈下去,借此向這個世界對抗,向這個世界表示她的不妥協。小姨以為她的不妥協會讓更多的人明白起來,明白他們是不可能主宰她的。但她並不清楚,真正不明白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小姨在這場對手戲中麵對的不是魯輝煌一個人,而是所有認識她的人,是一個龐大的世界,在這個龐大的對手麵前,小姨的角色是被規定好了的,不可改變。小姨也許有著與眾不同的唱腔,有著與眾不同的身段,她也許可以讓這場戲出現許許多多讓人無法預測的高潮,她甚至可以改變戲的起承轉合跌宕起伏,但戲的結局卻隻有一個,隻可能有一個。不管她怎樣想要按照自己的願望來演下去,她都隻能按照規定去結束它。在這場戲最終的落幕時分,小姨作為角色中的人物,命運早已被注定在燈光之下了。

何同誌給小姨打電話,告訴她葉靈風出獄了,正在到處打聽她的去向。葉靈風服滿了刑,他在監獄裏表現得非常好,他的表現深得獄方的讚賞,為此他得到了減刑的寬待,提前得到了釋放。出獄後的葉靈風一點兒也不隱瞞他對小姨做過的那些事。他對他見到的所有人承認了當年的那樁雙獄案源自他。他說他當年是出於無奈才出此下策的,他傷害了小姨,他將向她作出解釋,乞求她的原諒,並請求她回到他的身邊去,他將複歸為她的奴仆,永遠為她吟詠莎士比亞那些驚豔美妙的十四行詩。所有見到葉靈風的人都證實,葉靈風完全變了,他和原來的那個葉靈風簡直判若兩人。

小姨在電話裏對何同誌喊道,不!讓他走遠一點兒!別讓我見到他!我不想見到他!

何同誌有些吃驚,說,梅琴,你怎麼了?你幹嗎衝我發火?我又不是葉靈風,葉靈風在很遠的地方,你這麼大喊大叫地他又聽不見。

小姨握著話筒的手顫抖著,說,告訴他,我不想見他,叫他離我遠點!

何同誌在電話裏為難地說,恐怕不可能,葉靈風已經在路上了。他說了,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辦事老是出差錯。下班後,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過馬路的時候沒留意,被一輛汽車給撞倒了。

有人目睹了那場車禍。目擊者證實說,小姨本來在過馬路,她完全可以過去的,卻突然停了下來,站在路當中,好像有點猶豫,好像在想什麼問題,那輛高速行駛的汽車扭著屁股急刹車的時候,她轉過頭來看著它,臉上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茫然的笑意,然後她歎息似輕輕地叫了一聲,揚開雙臂高高地飛了起來,她那個姿勢就好像從草葉上淩空飛過似的。目擊者發誓說,他們真的看到了草葉上的露水隨著她一起亮晶晶的飛起來,他們甚至聽到了那些露水粉碎開來的聲音。

焦建國聽說小姨出了車禍,臉都白了。他坐在那裏,兩隻長長的手臂支棱在膝蓋上,神經質地絞合在一起。學校教導主任說,焦建國同學,你姨來接你了,你跟你姨走吧,別急,先去看看你媽媽。焦建國就呆呆地站起來,跟在我母親身後出了教導室。

焦建國一上車就問我母親:三姨,我媽怎麼了?我媽她到底怎麼了?!

母親緊緊地拽著他的手,安慰他說,你媽她沒事。

焦建國就又不說話了,緊闔著嘴,出著很粗的氣。

我知道焦建國在到處找那輛肇事的汽車。我沒敢把這事告訴家裏的大人。我那天乘著父親沒留意,溜進父親的房間,從父親的皮夾裏偷了五塊錢。我緊張得恨不得快死過去了,憋住呼吸,輕手輕腳地溜出父親的房間,輕手輕腳地打開家裏的門,像隻驚慌失措的兔子,一口氣跑到小姨家,喘著氣把那張揉得麵目全非的五塊錢給了焦建國。

焦建國好像非常不滿意,說,怎麼才五塊錢?

我說,我都嚇死了。我肯定會死的。

焦建國很不屑地聳了聳肩膀,撇下我,拎了一個旅行包往外走。

我在後麵說,你怎麼才能找到那輛車呢?

焦建國站下了,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說,所有的車禍都在公安局備了案,誰也別想跑掉。

我想到了那個一直在誘惑著我的問題。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一定要找到那輛車呢?

焦建國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放把火,把那輛車給燒掉!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我說,你可不能這麼幹!你這麼幹會被槍斃的!

焦建國說,為什麼不能這麼幹?它撞了我媽,我就饒不了它!我非燒了它!我就是被槍斃了也得燒了它不可!

我停了下來。我呆呆地看著焦建國。我看著他的臉。他站在那裏,臉上泛著光,左邊的臉頰是幹幹的,右邊的臉頰有一道髒兮兮的眼淚,很快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