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1 / 3)

小姨和魯輝煌結婚的時候魯輝煌流淚了。他就像一個大孩子,對命運的恩寵措手不及,同時還有一些委屈,有一些傷感,以致無法承受突如其來降臨的巨大快樂,隻能以淚洗麵來傾訴自己的喜悅。

小姨反倒很平靜,既沒有太多的興奮,也沒有太多的麻木。她很平靜地和魯輝煌商量有關結婚的一應事宜,比如他們結婚後,是魯輝煌搬到她家裏來住,還是她搬去魯輝煌的單身宿舍住;要不要先見一見魯輝煌的父母,聽取他們的意見;要不要請一些要好的同事到家裏來坐一坐,大家熱鬧一下;要不要添置一些新家具和新衣物,等等。

那幾天,小姨和魯輝煌就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一下班就開始商量這些事情,心平氣和。他們用一張紙把兩個人商量好的事情記下來,然後按照記下來的條款一項一項去辦,讓人覺得,這是一件溫馨綿綿的事,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隻不過他們得在溫暖的燈光下,重溫一遍那些溫馨的細節似的。實際上,所謂商量,不過是小姨征求魯輝煌的意見。有關結婚的事宜,魯輝煌希望怎樣辦,小姨一般都會依著他,唯有一件事情小姨沒有和魯輝煌商量的意思,那就是焦建國的事。小姨在決定下來要和魯輝煌結婚時,告訴魯輝煌,她這一輩子再不會要孩子,而焦建國必須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直到他長大成人為止。魯輝煌當然同意。魯輝煌不光是同意,他一開始就表明了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他不要什麼孩子,他隻要小姨,他會把焦建國當成自己的孩子,用全部的真心去愛他、關心他,讓他得到失去了的父愛。小姨想不到魯輝煌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被這樣的一番話感動了,同時感激得差點沒流下淚來。她對魯輝煌說,小魯,謝謝你。魯輝煌被小姨說得臉都紅了。魯輝煌不好意思地把他英俊的臉扭到一邊去,囁嚅著說,我沒經驗,不知道該怎麼做父親,但是我會盡心盡力去做,我會疼愛建國的。他把臉轉回來,情深意長地看著小姨,說,不過,琴,你以後能不能不叫我小魯?你能不能不叫我的姓?你就叫我的名字,我們畢竟是相愛著的,我們不該生分,你就叫我輝煌好了。

小姨終於結婚了,並且是和魯輝煌結婚。她終於有了家,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這事使母親萬分高興。母親和大姨在整個事態的發展中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係,小姨所有的情況,都通過母親傳遞到大姨那裏,經過大姨和母親周密的商量,反饋回到母親那裏,再由母親形成對小姨的影響。母親一直為小姨的生活操心不已,她不止一次向大姨抱怨過她其實並不能影響小姨,她和小姨生活在一座城市裏,但她和小姨並不生活在一個世界裏,她能看見小姨的人,卻抓不著小姨的魂,她不能接受大姨對她不關心小姨的批評。現在小姨終於結婚了,她把自己安頓下來了,她再不讓人操心了,這讓母親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小姨結婚的時候母親通知了家族所有的人,除了大姨匆匆忙忙地從她生活的那座城市裏趕來之外,其他的人都沒有來。

幾個舅舅通過信件和長途電話表示了他們的關心。舅舅們說,怎麼回事,她又結婚了?這回是和誰?舅舅們說,我們不能去,我們不知道她下一次又和誰結婚,我們去了怎麼說?

母親對舅舅們的說法很不滿意。母親說,你們這是什麼話?她怎麼就不能結婚了?她和誰結婚有什麼關係嗎?犯了你們什麼忌?她還要什麼下一次?你們來就來,不來也用不著你們說什麼怪話。

舅舅們終於沒有來參加小姨的婚禮。他們不但沒有來,對母親的說法他們也表示了不滿意。他們覺得這個世界真的變了,即便是他們家族裏的女人,也變得不可思議了。

母親沒有把舅舅們請來,她騙小姨,說舅舅們都有事,走不開,他們向她表示祝賀,還分別寄了毛毯暖水瓶蚊帳之類的賀禮來。母親真的拿出一些毛毯暖水瓶蚊帳之類的賀禮來,歡天喜地地交給小姨。但是母親沒有告訴小姨,那些禮物並不是舅舅們寄來的,而是她自己掏錢去買的。母親自己送給小姨的禮物則是一塊上海牌手表。母親當然沒有把舅舅們的話直截了當地告訴小姨。

父親對母親的這種做法不以為然。父親說,你怎麼不把真話告訴她?你應該把真話告訴她,讓她知道,連她自己的哥哥都煩她了,讓她就不要再折騰了,這一回嫁了那個倒黴蛋,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再不要鬧出什麼事情來了。

母親說,怎麼是她鬧事呢?她什麼時候鬧過事?還不都是你們男人,你們把她逼到這個分兒上去的,你怎麼能怪她呢?

父親想了想,問了母親一個問題:你和她,你們是姊妹倆,一個娘生一個娘養的,怎麼你就沒遇到這樣的事?怎麼就沒有人逼你?

母親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說,我怎麼知道呢?

父親就蓋棺論定地說,說來說去,說東說西,還不是她自己招惹的?!

魯輝煌果然說話算話,結婚後,他一句有關孩子的話也沒有提起過。

魯輝煌自己就是一個孩子,一個英俊而聰明的孩子,他需要別人來照顧,比如說他需要小姨來照顧,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魯輝煌需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顧,別看魯輝煌是個優秀的演員,在舞台上光彩照人,走在任何地方,都是神采奕奕、衣服鮮亮、引人注目,可在生活上,魯輝煌卻非常能幹。他能做一手美妙絕倫的豆瓣魚,能把衣服熨燙得有棱有角,能讓臥室裏整天充滿花香,能買到別人買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夠準確地判斷出早上出門後天氣會不會變,會不會下雨,這樣就可以決定洗過的衣服是晾曬在屋外還是晾曬在屋內。結婚之後小姨才發現,魯輝煌在生活上是一個很細致也很講究的人,實際上,魯輝煌在生活上並沒有讓小姨照顧他,相反,更多的時候是他在照顧她。

魯輝煌首先讓小姨吃上了可口的飯菜,讓她擺脫了長期吃食堂的生活方式。他把團裏分給台柱子們的筒子骨拿回家來,煨成雪白的骨頭湯,去菜市場裏變著花樣挑選菜,拎回家裏來,每天做出幾樣可口的小菜。小姨下班回家,總有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端上桌,讓小姨坐享其成。

小姨一直覺得做飯的事她有責任,雖然她不像魯輝煌那樣,在烹飪上有一手,但如果不講究,不挑剔,做飯這種事她還是能行的。可是小姨工作忙,不比魯輝煌有那麼多的時間在家裏,每天下班回家,魯輝煌總是把飯都做好了,根本輪不到小姨動手。有幾次工作上稍閑一點兒,小姨想補償一下,提前跑回家來,準備親自下廚為魯輝煌燒兩道菜,卻又被魯輝煌推出了廚房。魯輝煌說,我正學一道溜萵苣的菜,你能不能不搶我的好事?小姨就隻好無可奈何地離開廚房。

小姨發現自己胖了。結婚以後,生活安頓下來,尤其有了魯輝煌在飲食上的照顧,她的飯量變大了。魯輝煌做飯的手藝好,又很投入,飯菜總是變著花樣,小姨吃了多年食堂,現在乍一換口味,嘴上收不住,老想吃,老覺得吃不夠,吃飽了還想吃,這樣饕餮一般吃下去,哪有不胖的道理?

魯輝煌笑小姨,說,急什麼呀,我又不是今天做完了,明天就走了,有一輩子的好飯菜等著你吃呢,就怕你到時候吃夠了,吃膩了,吃得不想吃了,把我這個廚師趕走。

小姨不願意聽這個,說,你說什麼呢。

魯輝煌說,其實,你應該胖一點兒,你胖一點兒更好看,你胖一點兒,再喝一盅酒,就跟《百花亭》裏的楊玉環一樣了。

小姨說,我才不想做楊玉環呢,明明做著女道士,偏要等著一個不知社稷的呆皇上來冊封寵幸,落得怨死馬嵬坡的下場,有什麼好?你也用不著去做那個唐明皇,天下守不住,被安祿山反到西川,又遭軍士嘩變,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有什麼用?

魯輝煌說,守不住江山又有什麼?就是丟了江山,我也願意做唐明皇,至少可以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永遠魂魄相見。

小姨急忙拿手去捂魯輝煌的嘴,說,好好的,說什麼魂魄相見的話,不許你這麼說。

魯輝煌知道自己說岔了,思緒已經到了那裏,止不住,坐在那裏發著愣,紅了眼睛,說,琴,說老實話,我知道我能有你,我是不配的,我就是給你做個廚子也不配。不管別人怎麼說,其實我知道,那些人大多心裏是嫉妒,我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真是覺得自己是在幸福裏,這幸福是個夢,遲早有一天,這個夢會醒來,到頭來,我仍然會失去你。

小姨看魯輝煌傷感,自己也有了傷感,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說,輝煌,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這種話顯得生分。我嫁給你,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我也不是輕易做出這個決定的,我沒有說過,但顛沛流離了這麼些年,你無法了解那種累,那種孤獨,那種無依無靠,能夠安頓下來,能夠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一起生活,確實也是我的福分,我怎麼會不知道珍惜呢?我就是擔心我太享福了,過去沒有這麼享過,我有點不太適應,有點心裏過意不去,你也見過我過去的樣子,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胖過呢。

魯輝煌聽小姨這麼說,像個孩子似的恢複了快樂,說,還是剛才那個話,你胖了才好看呢,你就這麼寬寬心心地胖下去,你去我們院裏演《百花亭》,也不光演《百花亭》,幹脆,連四本的《太真外傳》一塊兒演了,就你的扮相,非讓捧角的把戲院的頂掀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