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2 / 3)

魯輝煌很興奮,說,這話沒錯,是句公平的評價,可見他們還是記著我的。老實說,不光咱們劇院,就是省裏那幾個武生,要真比試起來,未見得能搶過我。

小姨越發遺憾,說,你就眼饞人吧,反正現在也看不到了。

魯輝煌說,誰說看不到了?你要看還不容易,哪天你想看了,我就在家裏,專門給你唱一出,就你一個人看,你願意怎麼看就怎麼看,還不美死你呀?

小姨不信,說,家裏怎麼唱呀?

魯輝煌說,唱堂會呀?你搬一把椅子往那兒一坐,這兒就是舞台,台下你一個,台上我一個,再沒有別人,想聽哪一出你點,也就沒有後悔了。

小姨笑說著那倒好。

魯輝煌說,你聽戲,我唱戲,怎麼不好?倒是我的後悔,沒有人肯明白。

小姨不懂,問,你後悔什麼?

魯輝煌就做出一副天大的委屈,說,自從我出了演員隊後,你再很少夜裏焐我了。

小姨的臉一下子紅了,拈了一塊骨頭去堵魯輝煌的嘴,說,我怎麼少焐你了,你天天不肯一個人睡,老是往我被窩裏鑽,我那不是焐你呀?我還要怎麼焐你才甘心?

魯輝煌就銜了骨頭嘻嘻笑著說,我要你一輩子都這麼焐我。

沒過多久,魯輝煌又和小姨商量,提出他想搞政工。魯輝煌認為,他出身好,苗子正,思想覺悟高,頭腦靈活,再加上一副好口才,具備了搞政工的基本素質。像現在這樣待在辦公室裏,做一般性收收發發的行政人員,一來為國家貢獻小,二來自己也荒廢年華,再說點小心眼的活思想,也配不上小姨這樣的老革命。

就算下來了,不當演員了,也不能沒有個上進心。魯輝煌這麼對小姨說,我到底人還年輕,因為身體不適不能再在舞台上演出,可我心是健康的,思想是健康的,那種安安逸逸過小日子的生活,不是讓我荒廢青春嗎?

小姨說,你現在在辦公室裏不也幹得很好嗎?

魯輝煌說,你不知道我們劇院的情況,我們那個辦公室,針鼻子眼大的一點兒事,其實並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卻養著好幾個人。我也就是個跑腿的傳達罷了,大多數時間都是閑著,哪裏說得上幹得好?

小姨說,那你想要怎麼樣呢?

魯輝煌說,我們劇院是業務單位,平時練功排戲再加上演出,大家一門心思,隻把力氣用在業務上,從來不關心學習,不關心政治,劇院的領導也不大關心這些事情,這種狀況由來已久。我覺得這不正常,我們畢竟是社會主義的劇院,是人民大眾的文藝工作者,不能放鬆了學習,放鬆了政治。我想,我可以在這方麵做一些工作。具體地說,我覺得我可以去做一個政治工作幹部。

小姨說,可你並不是幹部呀?

魯輝煌說,不是幹部,我就不能朝這方麵努力嗎?我過去還不是演員呢,我不是仍然做了一名優秀的演員嗎?事情總有發展,人總得進步,要不發展,要不進步,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當然,這事你得支持我,你要不支持我,我幹起來就沒有動力,我也沒有什麼勁,還不如維持現狀,做我的收收發發算了。

小姨想了想,覺得魯輝煌說得有道理,他的確有一些別人不具備的優點,比如他對新生事物的接受、他做一名優秀演員時爭得的好人緣、他的熱情洋溢、他幹事情的執著和他極富煽動性的口才,在一般的群眾中,他這樣的素質是少有的。小姨也希望魯輝煌能做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為國家多作貢獻,他能有這樣積極向上的想法,她當然會高興並且支持他的。

小姨找了一個機會,和黨組書記談了談。黨組書記說,你分工管人事,有經驗,你自己認為怎麼樣?魯輝煌同誌合不合適搞政工?小姨說,這事我考慮過,我覺得他還是有潛力的。黨組書記說,既然這樣,我就給老丁說一說,咱們再在下一次的黨組會上議一議,要組織部門考慮一下他的問題。

這樣,沒過多久,魯輝煌就改行做了一名政工幹部。

劇院裏宣布魯輝煌轉為搞政工那一天,魯輝煌下班後就給小姨打了一個電話。

魯輝煌在電話裏說,親愛的,咱們今天上館子吧?

小姨說,又不逢年過節,上館子幹嗎?

魯輝煌憋不住地說,今天院裏宣布了!

小姨沒明白,問:宣布什麼了?

魯輝煌說,宣布我轉為政工幹部了!

小姨一聽,高興地說,真宣布了呀?那我祝賀你。

魯輝煌說,才開始呢,祝賀什麼,就算有點進步,還不是在你的幫助下,你要不幫我,我一個人也沒法努力,所以我得感謝你。

小姨爽快地說,行,那咱們就去慶祝一下。

魯輝煌說,你在局裏等著,我過去接你。

魯輝煌後來向組織上交了一份熱情洋溢的入黨申請書,要求加入黨組織。這一回魯輝煌沒有要小姨關照,自己找了組織部門。魯輝煌對組織部門說,我和梅琴同誌是這種關係,別人說,連梅局長的愛人都不在黨內,這對黨的形象是多麼大的損害呀,我還是應該早日加入黨組織,讓別人說不了閑話。這樣,不久以後他就入了黨。

等到小姨發現魯輝煌利用她的關係上上下下做了大量工作的時候,他已經把很多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他完成了從一般的政工幹部到劇院黨總支書記這個上升過程,下一個目標,則是局黨組成員、京劇院院長了。

小姨那段時間對魯輝煌飛速的進步感到有些驚訝。她發現他十分的活躍,很快成了京劇院裏的政治紅人。他頻繁出現在文化局裏,出現在文化局的上級部門,他就像一顆令人吃驚的政治新星,正在閃爍著通過文化局的天空。小姨最先還為魯輝煌的這種表現感到高興和自豪,她覺得魯輝煌沒有辜負他自己的抱負,沒有辜負她的希望,他失去了他的藝術舞台,但他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熱情洋溢、不斷努力,終於又找到了適合自己發展的新舞台。但是很快的,小姨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她發現魯輝煌的進步太快了,快得令人不可思議,他從一名普通的政工幹部,很快做到了副科長、科長、黨總支副書記、黨總支書記,成為京劇院黨的最高領導。魯輝煌是演員出身的幹部,嚴格地說,他演戲的功夫的確不錯,他的唱腔、身段和扮相在行當中有口皆碑,但那也僅限於他的舞台形象,他在別的行業裏完全是一個陌生的新手,根本談不上有什麼作為和經驗。一個政工幹部,從來就是要靠長期的工作積累和豐富經驗來證明自己的,那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不是短短的時間裏可以一蹴而就的。魯輝煌沒有這樣的證明,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道路,他甚至才剛剛入黨,還是個黨齡很短的新黨員,他怎麼能夠在那麼快的時間裏飛速地超越他人脫穎而出呢?但是,魯輝煌在那以後並沒有找小姨辦過什麼事,沒有要小姨幫過他的忙,那以後,他的所有天才展示全都與她無關,這是事實。也就是說,他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有了那些飛越的,他是那個當之無愧的成功者。

小姨對魯輝煌的快速進步有了一些疑惑。但她並沒有往別處想。她信任魯輝煌,她從來不去朝別的方麵想他。有幾次小姨和魯輝煌開玩笑,說,輝煌,你就沒有發現,你這些日子進步太快了?說不定哪一天,你會來做我的領導呢。魯輝煌憨憨地笑著,說,我當然想趕上你,我隻有趕上你了才配得上你,可我趕得上你嗎?不是我說泄氣的話,就算我進步得非常快,等我到了你現在的位置,你也早跑到前麵去了,你還是比我進步。我算死心了,這一輩子呀,我就跟在你後麵慢慢地爬吧。

直到有一天,局裏宣布任命魯輝煌為京劇院院長後,黨組書記找小姨談話。黨組書記來到小姨的辦公室,掩上門,對小姨說,梅琴同誌,魯輝煌同誌的事情,我們按照上麵領導的意圖辦了,我們是完全按照上麵領導的意圖辦的,請你在適當的時候向領導轉達我們的工作情況。小姨這才發現事情完全超過了她的想象,小姨要黨組書記把情況全都告訴她。黨組書記就告訴她,魯輝煌對京劇院說,他當院長是梅琴同誌的意思,他對局裏說,那是省裏領導的意思,這樣,京劇院和局裏也就不能不考慮這件事情了。黨組書記還告訴小姨,魯輝煌向他們學著省裏領導的口氣說,梅琴同誌和魯輝煌同誌,他們不光要做生活中的夫妻,他們在政治上也要比翼齊飛嘛。黨組書記學魯輝煌學得很像,但他申明說,魯輝煌學省裏領導的口氣學得更像。我一聽就知道,這話肯定是省裏領導說的,沒錯。黨組書記說。

小姨氣壞了,回去以後關上門和魯輝煌大吵了一架。

小姨說,我真是傻,我還以為你真是在進步呢,我還心裏為你感到高興、感到驕傲呢,誰知你是用這種方法進步的!

魯輝煌說,我這種方法怎麼了?

小姨說,你憑什麼打著我和老王的名義對京劇院和局裏說那樣的話?那樣的話我從來沒有說過,我給老王打過電話,老王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那是你自己的編造,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在蒙騙組織!

魯輝煌瞪著一雙天真的眼睛,好像受了極大的委屈。他說,我怎麼是蒙騙組織呢?難道你和老王就不希望我進步嗎?難道我們倆在生活中不是夫妻嗎?難道我們在政治上比翼雙飛不應該嗎?我進步了,我當京劇院院長了,又怎麼丟你的臉了呢?

小姨說,你進步就光明正大的進步,就靠自己的能力進步,不要搞陽奉陰違這一套。你不是靠自己的努力,不是靠群眾和組織上對你的信任,而是靠著欺騙的手段,這樣的進步就是虛假的。你現在去把這件事向組織上講清楚,全部坦白地講清楚,一點兒也不要保留,聽候組織的處理。

魯輝煌為難地說,我怎麼向組織上講清楚?我又怎麼能夠向組織上講得清楚?你想想,我們是夫妻,老王又是你多年的戰友,你和老王有關心我成長這一層意思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明說大家也能夠想到,沒有這樣的關心反而是不正常的。我要去說了,我說梅琴和老王誰都不關心我,他們巴不得我不進步,我一進步他們就不高興,他們就很難過,這話能騙誰呢?這話說出來誰會相信呢?弄不好,人家以為是咱們對組織上的安排不滿意,咱們還需要更多的安排,是要挾,是講價錢,那不是給組織上出難題嗎?

小姨冷冷地說,你不要用這種話來堵我,群眾沒有那麼傻,組織上也沒有那麼傻,不會像你說的這樣想。

魯輝煌賭氣說,我不去。你叫我怎麼去說?

小姨說,你要不去說,我去說。

魯輝煌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他傷心地說,琴,沒想到你會這樣,連不相幹的人對我的事情都很關心,我一說,他們就盡量去解決,而你卻對我的政治生命會這麼不關心,這麼冷漠。我已經做成的事、已經取得的成功,你也要給我拿掉。好吧,既然這樣,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去說清楚吧,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騙子,是一個政治投機分子,讓所有的人都輕視我,瞧不起我,朝我吐唾沫,讓我徹底地毀掉,這樣你就滿意了吧?

小姨在魯輝煌說出那番話之前已經走到門口了,她真的準備去找組織上把事情說清楚。現在,她被他的那番話釘在那裏,停了下來。小姨明白魯輝煌的處境,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如果她那樣做了,她去找到組織上,把事情說清楚了,他就完了,不光是政治上完了,組織上再也不會信任他了,他還會成為人們唾棄的對象,遭到人們的蔑視和抨擊,大量的流言飛語會像潮水似的湧來,淹沒他,讓他再也抬不起頭來,如果那樣,他真的有可能給毀掉。小姨猶豫了。她有過這種切膚的疼痛,有過這種絕望的窒息感,有過這種被人拋棄的遭遇,她不可能看著魯輝煌也遭到和她同樣的厄運。她握著門把手,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魯輝煌見小姨猶豫了,乘機走過來,想要去拉小姨。小姨躲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