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輝煌縮回手,站在小姨身邊,掏心窩裏的話說,琴,我這麼做,也是有原因的。我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們是一家人,我看見你那麼優秀,那麼出色,那麼讓人敬佩。我也是一個有誌青年,我也有上進的想法,我也想向你學習,和你一樣,一起進步,這樣才能不愧做你的愛人,不愧於這個火熱的時代,讓人們都羨慕我們,讓那些過去在背後說我們壞話的人知道他們是錯的。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積極的,隻是我太急,沒有把握好,你應該幫助我才對。
小姨萬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掩上打開的門,回過身來,擦著魯輝煌走進臥室,走到床邊,疲倦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開口說,好吧,這次我就原諒你,但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這種事你再也別幹了,如果你再幹,我不會聽你說任何好聽的話。
魯輝煌跟著小姨走進臥室,在小姨的身旁坐下來,千賭咒萬發誓,說他再也不會這麼做了,說他會珍惜來之不易的一切,說他會積極努力,發奮工作,報答小姨對他的信任。
魯輝煌這麼賭咒發誓過後,就站起來,從櫃子裏喜氣洋洋地拿出一件新做的裙子來,要小姨換上試試。
小姨沒心情,不想換,說,算了,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說吧。
魯輝煌像個受了遺棄的孩子,委屈地說,這條裙子是我花了幾個晚上時間做的,就算我有什麼錯,這裙子總不會有錯吧,我對你的愛總不會有錯吧,要早知道這樣,我何苦還要點燈熬夜,我死了這條心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瞧不起這條裙子,你是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好辯護的,我活該,這總行了吧?
魯輝煌這麼說著,把那條裙子丟到一旁,從床上抱起一床被子,委屈得要命的樣子,慢慢朝外屋走去。
小姨看魯輝煌那個樣子,既好氣又好笑,又不能任他這麼委屈下去,就說,行了,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呀?你想怎麼樣?夜裏蹬被子了,還要我去外屋給你掖呀?
魯輝煌站住了,背對著小姨,說,反正你也把我看輕了,就算夜裏凍死,我半個悔字也不說。
小姨真是拿魯輝煌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隻好說,不就是要我試衣裳嗎?用得著這樣賭氣?
魯輝煌一聽這話,連忙轉了身,跑過來,把被子往床上一丟,從一旁拾起裙子,歡天喜地,殷勤地替小姨脫身上的衣服,又把新裙子給她套上。
魯輝煌對小姨的身材和自己的手藝十分滿意,他站在那裏,歪著頭,上下左右打量著小姨,驚訝地說,天哪,為什麼會是這樣呢?任何衣料到你身上,都會產生不可思議的效果,你瞧你穿上這條裙子有多漂亮呀!
事實上,魯輝煌從來就沒有兌現過他發過的那些誓。打那以後,他的野心越來越大,他利用小姨和老王的關係頻繁地活動著,他甚至直接找到了老王,通過老王認識了不少各級領導,並且和這些領導打得火熱。魯輝煌開始還瞞著小姨,後來瞞不住了,他就索性不瞞了,公開地那樣做。小姨企圖阻止他,但沒有絲毫效果,他在小姨警告和嚴責他的時候會說,行,我可以不去找他們,但你必須幫我,我總不能不要求上進,我總不能在要求上進的路途上獨自奮鬥,半途而廢。你要不幫我,我隻能去找別人。如果小姨說她要采取行動,他就做出一副受到了傷害的樣子,跪下來乞求小姨。他不停地流著淚,然後灰心喪氣地說,也罷,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反正你不在乎我的前途,我那麼苦苦守住它有什麼意思?事情鬧出來,我也沒有臉了,我也不能回到舞台上去了,我也不能發展了,我幹脆就辭了公職,在家睡大覺,要不就去信個什麼教,念經拜佛什麼都行,反正破罐子破摔吧。小姨不可能讓魯輝煌破罐子破摔,不可能讓他辭了公職去信個什麼教。她要阻止魯輝煌而不能,她始終處在這種矛盾的狀態中。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關起門來和魯輝煌吵架。她先還顧及著影響,在吵架之前把門窗關起來,聲音盡可能地放小。但魯輝煌一點兒也不擔心這個,魯輝煌把小姨關上的門窗重又打開,說那樣又悶又熱,他還搬了一把椅子到門口去坐著,不斷招呼院子門口的孩子到家裏來玩,讓小姨沒法發火,甚至沒法說話。
小姨和魯輝煌的關係開始出現裂痕,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齷齪越來越多,而且他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小姨沒有想到事情弄到最後會是這種樣子。她什麼都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和魯輝煌之間的經曆差距、年齡差距、文化差距,想到了他們之間生活的背景不同、缺乏共同語言和了解,想到社會上人們的種種看法,唯獨沒有想到魯輝煌是一個在政治上有著強烈欲望的人,他在做著他的政治追求時會把他在追求她時的那種執著演出得更加出色、沒有餘地並且決不回頭。她不知道應該怎麼來應付這一切,不知道事情繼續下去會發生什麼,她隻知道她不想看到這一切發生,不想看到魯輝煌這樣不擇手段地去圖政治上的發展,那和她做人的信條是格格不入的。
而魯輝煌則對小姨表現出越來越多的失望,他不斷地埋怨小姨,埋怨她不關心他,不關心他的政治和進步,不關心他的前途和未來。他認為他們作為夫妻,作為一家人,根本沒有平等地位可言。她在單位上是領導,在家裏是他的主人,她隻是把他當做一隻花瓶、一隻漂亮健康的花瓶,放在她的五屜櫃上,供她每天回家來欣賞和把玩,她隻要他成為她的一個保姆、一個體貼能幹細致的保姆,讓他照顧她生活上的一切。她始終對他防範著,用韁繩約束著他,禁錮著他,讓他按照她的思維方式來生活,她隻是在床上、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在他進入到她的身體裏麵的時候,才會真正對他放鬆、對他完全消解防範、對他百依百順。
小姨為她和魯輝煌之間出現這種矛盾十分痛苦。她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知道可以用什麼方式來化解它,但她無法那麼去做。小姨有時候會嚐試著做一些妥協。她不想把問題搞得太僵,不想太為難魯輝煌,不想在他們之間出現更大的裂痕,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魯輝煌。小姨盡量不讓自己把壞心情帶入兩個人的私人生活之中。她在下班回家後,總是先讓自己拋卻煩惱,或者把煩惱收斂起來,臉上盡可能地顯出平靜的神色。她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關心魯輝煌,關心在他身上發生著的一切事情。她有時候會主動和他談到他的情況、談到他們劇院的情況。魯輝煌不太願意談到這樣的話題,小姨問他,他也是含糊其辭,兩個人都明白這一點兒,談話當然無法繼續下去。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那個檔案事件發生。
有一天,黨組書記碰到小姨,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魯輝煌同誌原來有著那麼豐富的革命鬥爭史,比局裏很多領導的資格都要老。
小姨十分敏感地問,你說的是什麼?他的什麼鬥爭史?
黨組書記支吾著要走開。小姨攔住了他,要他把話說清楚。黨組書記就告訴小姨,最近有關部門轉來一份魯輝煌的材料,這份材料證明魯輝煌於1949年在他14歲的時候就參加了地下黨組織,並擔任青年民盟機關的負責人,因為他的工作屬於保密級的,是單線聯係,所以直到現在這個秘密才被解凍。
小姨一聽,頭嗡的一聲響,血一下子就湧到臉上。她盯著黨組書記,問,你相信有這事嗎?
黨組書記說,這份材料是上級組織轉來的,怎麼會不相信呢?
小姨決斷地說,你們相信,我不相信,他的情況別人不清楚,我還能不清楚?1949年他沒有14歲,隻有8歲,還在戲班子裏抹著眼淚翻跟頭呢,根本就沒有什麼革命鬥爭史。
黨組書記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認真的,沒有誘供的意思,這才歎了一口氣說,梅琴同誌,不瞞你說,對這事我也有疑慮,其實不光這件事,對魯輝煌同誌的很多事我都有疑慮,隻不過考慮到你的原因,我不好多說什麼。
小姨後悔極了,後悔她為什麼不早一些把事情說出來,她原以為這件事隻有魯輝煌和她兩個人知道,她不想讓魯輝煌那麼幹,卻又害怕毀了他,下不了決心揭穿他,她要早一些把那些事情說出來,在最後一道關口紮下陣營,魯輝煌就沒有機會繼續幹下去了,這件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現在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她已經來不及去阻止它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出現在她麵前,似乎是在嘲笑著她,她以為魯輝煌會覺悟,會良心發現,會停止下來,不再幹那種蠢事,可她錯了。她還以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隻要魯輝煌改正,她不說,誰也不知道,她又錯了。她在心裏想,也許正是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錯,她不斷地錯下去,魯輝煌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小姨盯著黨組書記,一字一頓地說,我希望組織上將此事慎重地調查一下,我要一個清白。
黨組書記猶豫地說,這事……
小姨堅定不移地說,如果組織上有什麼為難,我願意親自來做這個調查。
小姨認真了,非要把事情弄清楚不可,文化局方麵也早對魯輝煌的做法看不下去了,隻是礙於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姨自己那麼堅持,自然就順杆子上,對魯輝煌的檔案情況做了詳細外調。那一調查,魯輝煌精心策劃的“革命曆史”就露了餡。
偽造曆史的事情一經敗露,魯輝煌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在文化局黨組會討論對魯輝煌處理意見時,小姨第一個舉了手。處分決定很快付諸執行,先在京劇院裏宣布,然後在局黨委擴大會上宣布,魯輝煌本人也在會上作了檢查。魯輝煌當著全劇院的人站在台上作檢查,丟盡了麵子,最重要的是,他精心策劃的行動被徹底揭穿了,組織上以後也不會再相信他了,可以說,他的不斷進步的道路全被堵死了。這一回,魯輝煌氣急敗壞,一回到家裏,就主動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魯輝煌暴跳如雷地說,我走過那麼多地方,聽過那麼多故事,演過那麼多戲,見過那麼多世道,還是頭一次知道一個妻子可以出賣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裏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徹底地毀了我!
小姨平靜地說,這次你做得太過分了,我不能眼看著你這麼繼續幹下去,如果說到毀,那才是真正的毀。
魯輝煌聲嘶力竭質問小姨,說,我毀什麼?我毀了什麼?我在靠自己的奮鬥上進,我孤軍奮戰,沒有任何人幫助,我隻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為是,你連這個都做不到,你算什麼妻子?!
小姨不想和魯輝煌吵架,她知道他正在氣頭上,他們這樣爭吵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小姨說,輝煌,你不要說氣話,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你的妻子。
魯輝煌氣咻咻地說,你這也叫妻子呀?你到大街上去問問,有哪個做妻子的這樣害自己的丈夫?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恨我,根本就是把我往死裏整,既然你這樣仇恨我,早知道,你何必當初還要嫁給我!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著魯輝煌,說,當初是你追著要娶我的,這個你十分清楚。
魯輝煌痙攣著他那張英俊的臉,說,你以為當初我為什麼要你?你以為你還是什麼香餑餑?你也不想一想,論年齡你都可以做我的媽了,論經曆你都可以和姆媽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幫助我進步,我滿庭芳草裏躺著的人,什麼樣的鮮花異朵不能要?我要你?!
小姨站在那裏,晃了一晃。她不相信這話是從魯輝煌嘴裏說出來的。有一刻她閉上了眼睛,整個兒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聽見魯輝煌氣咻咻地喘著粗氣,是玩急了眼玩傷了心玩累了身子的架勢。小姨的心髒一陣搐痛,呼吸一瞬間停止了,黑暗中彌漫起一片紅色。她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摸索到呼吸,拽緊了它。然後她睜開眼睛,看著魯輝煌,平靜地說,那麼孩子,你聽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臉,換件幹淨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從這個門裏走出去,去別的地方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