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2 / 3)

魯輝煌在這樣的日子裏過了好幾年,漸漸學會了喝酒,而且酒量越來越大。他沒有再結婚,單身過,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有幾次結了婚又離了婚的原京劇院青衣演員王環來找他,他和王環去酒吧裏喝酒,兩個人說一些過去的事情,慨歎幾聲,落幾滴淚,再相對無言地喝悶酒,喝得大醉了,誰兜裏有錢誰就付賬,沒有錢,魯輝煌就把手上的潛水表抹下來,往櫃台上一放,說,下次一塊兒結,然後出門,招手攔計程車,各自回家睡覺。酒店的老板熟悉魯輝煌,也不是第一次見他喝成這樣,笑一笑,讓吧台收了魯輝煌的表,放好,等他下次帶了錢來贖。

有一次,魯輝煌的女老板簽下一大筆單,高興了,自己開著車,帶上魯輝煌,去了一家夜總會,開了一間包房,要了幾個清淡菜、一瓶酒,慶祝一番。幾杯下肚,女老板人有些微醺,半躺在沙發上,要魯輝煌坐到她身邊去。魯輝煌不敢怠慢,連忙從餐桌邊起身,坐到女老板身旁。女老板醉眼蒙矓,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在他臉上摩蹭著,說,可惜,你要是年輕二十歲,憑你這副皮肉,我就把你包起來了,何苦秋霜滿麵的還在道上混?你說說,你早些年幹什麼去了?

那天魯輝煌將女老板送回了家,又回到了夜總會,大醉一場。在以後的幾天時間裏,他不斷淚流滿麵地對人說,我沒有遇到好時代,我真是虧得慌呀!

……

沒有人答理自己找到殯儀館來的魯輝煌,他非常殷勤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別人都不理睬他,他也不怎麼在乎,是一副死了臉皮的樣子。在排隊等待火化的時候,他黏到我身邊,找我討了一支煙,歎了一口氣,說,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和你小姨結婚的時候,我正經是個童男子呢,我從來沒和一個女人睡過覺。看我臉色不對,他又馬上轉了話題,很知心地對我說,你小姨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實在是一個悲劇,她害得我也成了悲劇,她當年哪怕是靈活一點兒,通融一點兒,又何至於有今天呢?

葉靈風是除了我們自己家人之外來的老人中我唯一見過麵的。

葉靈風是直接從機場趕到殯儀館的。我們家給何同誌發了一份電報,他從何同誌那裏了解到電報的內容,在最後的時刻趕來了。按照租用告別室時留下的登記,他很快在殯儀館裏找到了我們。我走過去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立刻認出我來了,對我點了點頭,然後把一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陰著臉一聲也不吭。

那次在北京看了那場試驗話劇之後,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我第二天就離開北京,回到自己的城市。我的女孩騎一輛本田賽車到機場送我。她騎得太快,在路上被道路檢測儀測出來了,讓警察追上開了代理單。女孩後來不思悔改,仍以那種追星超月的速度飆車。出了三環後,她把風鏡嚴了嚴,猛轟油門,突然對我大聲說,那個臨風,他算個爺呢!風太大,我沒有聽清。我大聲說,什麼?你說什麼?!她說,他在這條道上名氣忒大,是個生殺予奪的主兒,昨晚我才知道,我媽就是他二十年前給勾兌成大牌的!她那麼說著,一偏身,帶著我從一輛奔馳的裏道超越過去,差點兒沒把那輛奔馳逼上護欄。

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葉靈風,隻是在各種媒介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就像一株老來紅,越老越紅,如今火得要命,有好幾部新編曆史劇和荒誕劇在北京最賣座的劇院裏上演著,並且桃李滿天下,而那些劇評家,我是說那些名氣最響亮的劇評家,他們則以替他的劇本寫讚美和歌頌的文章為榮。我有一次在車站等車,買了一份報紙,看過其中一篇吹捧葉靈風的文章,它的標題是:《唯君獨走衝塵土,下馬橋邊報直回》。我對戲這玩意兒一竅不通,肚子裏也沒有多少墨水,說不好文章寫得怎麼樣,我隻知道文章裏說的葉靈風,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一個。

小姨火化後,葉靈風要趕去機場。他來的時候就訂好了來回機票,要乘當日夜裏的飛機飛回北京。

離開殯儀館之前,葉靈風走過來,走到我麵前。我原以為他有什麼事情要交代,比如說,他那裏還保存著小姨的一些遺物,在小姨去世之後,他準備把那些遺物交還給我們這些親屬。可我錯了。他沒有什麼遺物,也沒有打算把什麼東西交給我們,他隻是揚了揚下頦,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句話。他的頭發雪白,器宇軒昂,這使他身上始終不渝的那種憂鬱更加強烈了。

他從北京來,馬上要回北京去,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不管怎麼說,我得承認,有一點兒他和小姨極其相像,當他們受到外界挑釁的時候,或者他們想要表示自己的不溝通的時候,他們倆都愛高傲地揚起他們的下頦,像一隻美麗的梅花鹿。

他對我說的那句話是:請你告訴我,你真的是梅琴的孩子嗎?

焦柳沒有來,癱瘓在幾千公裏之外一座城市某一家醫院的某一張病床上。

“四清”之後,焦柳重新複出,但沒過幾年,“文化大革命”又開始了,焦柳再一次墜入深淵。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焦柳才和所有關進牛棚裏的人一起得到解放,另一批人則替代他們進了監獄或者是牛棚,那些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整過他們的,其中有不少人是他們更早一些時候的戰友。

焦柳解放後重新恢複了工作,但是他沒有工作多久就休息了,據說這一次是他主動要求休息的,按照當時幹部離職休息的年齡來算,他算是比較早離開領導位置的一類人。

休息後的焦柳開始學著養花養鳥以及釣魚。他把他住的那個院子和他的家弄成一個花園的樣子,把自己的日子弄得很悠閑,是個真正的寓公了。他還參加了老年書畫大學,學著畫竹子和描字帖,在畫竹子和描字帖之外,也跟著人學打太極拳,總之是迷上了養身之道。

據焦建國說,焦柳老是害怕餓,一天到晚不停地吃。他一個人過日子,卻給自己買了兩個冰箱,兩個冰箱裏魚呀肉的塞得滿滿的,稍有空隙,他就去菜市采買,把空缺補上,以至於兩個冰箱裏整年整月都裝滿了食物,冰箱一開,屋子裏就立刻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動物屍體的腐敗氣味。焦柳對饑餓十分恐懼,整天除了養花種草、畫竹描帖,就是弄吃的,吃也沒個準,想起來就吃,有時候半夜裏醒了,還要爬起來下一大碗餛飩。這樣吃下去,終於把胃給吃壞了,因為是一個人在家,沒人管,到第二天才被幹休所送報紙的通訊員發現。休幹所把他拖到醫院裏,先保守治療了一段時間,沒見有什麼效果,不住地吐血,後來做了胃切除手術,手術後,人立刻萎縮下來,還是想吃,卻什麼也吃不動了,山珍海味擺在麵前,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發嘔,人很快瘦得隻剩下一張皮。再後來由人引薦,跟上了一個師傅,練上了一個什麼功,先前師傅還誇他有悟性,提高得很快,說要是照此練下去,保準能練成氣候。他聽了師傅的話,越發是練得上心,誰知沒練上兩年,就把自己給練到床上去躺著,再也動彈不得了。

焦柳一輩子沒再娶。焦柳說,女人全是靠不住的,當她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是一棵大樹,當你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就成了一隻兔子,再英雄的男人,落到女人手裏也得糟蹋了。

焦柳這話是對他的兒子焦建國說的。

焦建國知道焦柳癱在床上後,專程去了一趟焦柳生活的那座城市。焦建國那時已經成了家,全國恢複高考後,他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學校裏,現在是副教授,分了三室一廳房子。焦建國對焦柳說,他想把他接走,接到他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讓焦柳和他一起生活,自己好照顧焦柳。

焦柳對焦建國說,你別說照顧我的屁話,你要直說了我還興許信了你,你說照顧我,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呀?我懂,你是看我沒兩天日子好活了,想著我的存折,對吧?小子,我也把話給你說實了吧,我這一輩子,是爹媽生的,黨培養的,其他再沒人管過我,再沒人真心疼過我。爹媽早入了土,我想要孝敬也來不及了,黨還在,我那兩個積蓄,我死了以後誰也不給,全交黨費,讓你們這些撥拉著心珠子算計著我的人空喜歡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