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3 / 3)

焦柳說罷哈哈大笑,笑得氣都喘不上來,差點沒背過氣去。

焦建國二話沒說,甩門就走,當天就買了車票回去了。

滿都固勒是最早趕到我們這座城市來的。

前顧委成員如今已經明顯衰老了,身體有了很多的毛病,臉上紅撲撲的,布滿了老年斑,舉止呆滯,行動緩慢。他從省接待辦接他的小車上下來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力氣。接待辦那個幹部不知道應該先把掉在地上的拐杖拾起來,還是應該先把他從車裏攙扶出來。那個幹部決定先放棄拐杖,去把他弄出來,可他被車門蹩住了,人卡在那裏,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嘴裏咕嚕著什麼。那個幹部先沒聽明白,後來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他說的是腳,我的腳。

在知道小姨去世的消息之後,滿都固勒服用了一粒進口的心髒病藥,挺了過來,然後一連好幾天不說一句話。滿都固勒的老伴後來給我說,幾年前,滿都固勒回了一趟內蒙老家,那是他出來幾十年後第一次回到家鄉去,在此之前,他一直拒絕回到內蒙老家去。別人一提這事,他就陰沉著臉看人一眼,好像人家說的不是他的家鄉,而是一個禁忌之地。在他感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的時候,他突然決定要回去,而且誰也攔不住。那一次回老家,滿都固勒也像這樣,一句話也不說,整天陰沉著個臉,並且偷偷地服過幾次心髒病藥,弄得隨同他回去的家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又不敢問他,一路上都十分緊張。

滿都固勒堅決要來給小姨送行。他的家人反對,主要是他的幾個兒女,說,你和人家梅阿姨幾十年沒有來往了,你們再沒有什麼關係了,即使要表示一下,發個唁電也就行了,你去算怎麼一回事?滿都固勒發了脾氣,摔碎了一隻青瓷花瓶,把幾個阻止他的孩子臭罵了一頓。後來家裏商量了兩天,決定讓老伴陪同他一塊兒來,這才算把事情了結了。誰知滿都固勒一到我們這座城市裏,還沒住下來,就犯了心髒病,人住進了醫院。醫院進行了搶救,因為發現及時,沒有危險,但醫生說,他這種情況必須靜臥休息,不能參加任何活動,尤其是那種有可能刺激病人情緒的活動。這樣,滿都固勒千裏迢迢地來,卻隻能待在醫院裏了。

也就是魯輝煌給我說過那番有關悲劇的話然後消失掉的時候,我接到滿都固勒的老伴從醫院裏打來的呼機。我去回了電。

滿都固勒的老伴在電話那頭驚慌地說,小四,你能不能來一趟,你滿伯伯不好了!

我說,怎麼個不好法?

她說,他流淚。

我說,他什麼?

她說,他流淚。他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坐在那裏流淚。他一直那麼流著。

我說,還有呢?

她說,還有什麼?

我說,就是流淚嗎?

她說,是。

我說,小姨還沒有走,我得送小姨,我晚上過來看滿伯伯。

她說,那你滿伯伯怎麼辦?

我說,讓他流吧。

我說完就收了線。

焦建國始終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誰打攪了他的正常生活似的,一到殯儀館就板著一張臉。開始是和誰都吵,把殯儀館的人弄得很敵視,處處找我們的麻煩。弄到最後,連接人的司機都被他無緣無故訓了一通,後來我上去把他推開,自己來操辦那些事,他就一句話也不說,躲到一邊抄著手望天去了。

我也煩。

我煩透了。

小姨在醫院裏時我一直守在那裏,焦建國去了兩次,以後再也不見他的人影了。他借口說他帶的兩個研究生要答辯了,正讓他看論文,他自己還有一本書等著看校樣,出版社在後麵催著要稿,忙不過來。

小姨去世後我打電話給他,要他以家屬的身份來醫院辦手續。

他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前兩次也說死了,結果沒死,耽擱時間不說,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我說,人是淩晨走的。我太困了,出去抽了支煙,靠在椅子上睡過去了,人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旁。

他說,這樣吧,你先辦著,我把手頭的事處理完以後再趕過來。

我說,你得快點,要給小姨換衣服。

他說,換什麼衣服?

我說,人走了,你得給她洗一洗,讓她幹幹淨淨地走。

他說,又不是出生,搞那麼麻煩幹什麼?我是研究哲學的,我不講那一套。實在不行,你幫我請一個鍾點工做了得了。

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母親和大姨趕到醫院後,聽了我的複述,歎息說,如果小姨的兒子不願做,那就我們來做吧。

我對母親和大姨說,不用,還是我來做。我對母親和大姨說,你們都管我叫小四,隻有小姨管我叫四兒,四兒四兒,好歹我也算個兒子,我就做了那個兒子吧。

我做著小姨兒子的時候,小姨她很安靜。人躺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起小時候舅舅們說過的那句話。小時候我問舅舅們,沙木騰格力家族的女人,誰最美麗?舅舅們說,如果沙木騰格力家族的女人安靜著,坐在那裏或是站在那裏,最美麗的是你的大姨;如果她們動起來,比如說她們像風或是像馬,不用說,那準是你的小姨。現在美麗的小姨不動了,她躺在那裏,不再像風也不再像馬,我說不出她為什麼會這樣。我用給小姨洗臉的毛巾捂著眼睛,眼淚就流下來了。

本來事情已經完了,小姨火化後,骨灰出來了,殯儀館方麵用我們事先選好的盒子盛了,交給我們親屬,大家站在殯儀館的院子裏,準備分手。

大姨把骨灰盒捧著,走過去交給焦建國。

焦建國不接,說,給我幹嗎?

大姨愣了一下,說,建國,這是你母親呀?不給你給誰?

焦建國說,這玩意兒給誰誰要?交幾個錢寄存在公墓裏,又幹淨又省心,你讓我拿回去有什麼用?

大姨有些顫抖地說,你母親剛走,好歹讓她在親人身邊待待,要不你也忍心?

焦建國說,理論上講她是我母親,但她又管過我多少?

大姨說,建國,這種話你可不該說,你母親一直供你上學讀書,她送你上了大學,出國深造,你結婚的時候她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你,她怎麼沒有管你?

焦建國喊道,你們隻看到這個,你們怎麼不說說,她是讓我在一種什麼樣的畸形環境裏長大的?!她這個母親有過什麼責任感?!

我撲過去,一把揪住焦建國的衣領。我咬著牙說,你小子欠揍!

焦建國說,你敢!

我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把他扇倒在地。

焦建國爬起來,抹一把鼻血,撲向我,說,操你媽,你一個下崗工人也敢動手打哲學教授!

我說,我就偏創造一個特色出來讓你看看!說完我又照著他的下頦狠狠地來了一拳,再次把他打倒在地,然後撲過去往死裏踹他。

幾個家族裏的年輕人上來阻攔,老人們則站在一旁沒有動,殯儀館的人走過時隻是朝這邊輕描淡寫地看上一眼,然後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走過去。

這裏是殯儀館,在這裏打架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小姨彌留之際時,有一次我給小姨洗臉。我用溫水沾濕了毛巾擦拭她的額頭。我擦拭著,小心地把她額頭上的一綹頭發捋起來,捋順到頭發中間去。我在那個時候突然有了一種幻覺。我看到小姨的頭發不是我習慣的花白色,而是青青草地的綠色,它們葳蕤荏苒,已經長出了草原鋪天蓋地的樣子,在那中間,盛開著各式各樣的鮮花,有七色的蝶兒飛起來,翩翩的,然後是鳥兒的鳴叫聲,是草原上盛產的那種百靈鳥,它們從蝶兒中間穿過去,鳴囀著,插入雲際間……

小姨在那個時候醒過來了。

醒過來的小姨衝著我困難地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小姨她說的是:四兒,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草原了。

1999年8月8日初稿

1999年12月1日改畢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