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道趙歸真。”
“不是張歸真嗎?”
“貧道是趙歸真,怎麼會是張歸真?”
“不是李歸真嗎?”
“你這老兒瘋了!真是語無倫次。”趙歸真罵道,把武宗也引笑了。
知玄不笑。他一本正經地問:“你不是張歸真,也不是李歸真,你說你是趙歸真,你為什麼偏偏叫趙歸真?”
趙歸真憤然道:“人為父母所生,人生下地後,便從乃父之姓氏,自古如此,此乃常識之事,老兒也不知麼?”
“好。”知玄說道,“你是因為投生在姓趙的家庭,所以你姓趙。為什麼你偏偏投生在姓趙的家中,而不投生在姓張,姓李的家中?”
“荒唐!荒唐!”趙歸真失笑道,“這也算講論嗎?”
“趙歸真,你且回答!”
劉玄靖出列奏道:“啟奏陛下,在禪宗的大寺廟中,和尚們吃飽了,喝足了,閑得無聊了,便天天咬舌頭玩兒。這在禪宗內部,稱為看話禪。知玄這樣問趙真人,是在一步步地引誘辯論對手進入圈套,最終要對手回答一個根本不能回答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父母未生我之前,我的本來麵目是怎樣的?’貧道有一年在太湖遇到一個和尚,他就這樣與貧道爭辯過。當時貧道反問他:‘你說說看,你父母未生你之前,如何是你的本來麵目?’誰知那和尚不但不回答,反而說了一句:‘我隻是我,你隻是你。’便飄然而去。說白了,這個問題,連和尚們自己也無法回答。那樣詞不達意隻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
武宗問道:“知玄大師,是這樣嗎?”
知玄道:“是這樣,又不是這樣。”
“此話怎解?”
“是要引申到父母未生我之前,如何是我的本來麵目這個問題,可是,道士回答不出來,老衲卻能解釋。”
“你能嗎?且解釋看。”
“老衲解了,這場講論就算是佛門贏了。是這樣嗎?”
武宗不語,隻說:“你且先解了看。”
知玄大師道:“既然陛下令解,老衲便將之解了吧。隻是便宜了趙歸真,劉玄靖這一夥凡夫俗子,讓他們白得了最上根器擊。”
武宗眉毛動了一動,心中不悅。隻是一時不便發作。
知玄說:“隻是便宜了趙歸真,劉玄靖這夥凡夫俗子。”那等於是將一切不懂這個問題的解法的人都罵了進去。
知玄侃侃而談:“劉道長剛才說我佛門弟子吃飽了飯,閑得無聊。天天看話禪,此話有理。可劉道長卻怎麼就不明白,這天天看話禪,就象儒教的學子天天看書,天天做策論一樣,是在思想,是勞心。這也是一種勞,如同皇帝陛下勞心治天下一樣,隻不過勞心的目的不同罷了。陛下勞心,是為了治國於天下,學子勞心,是為了做官,輔佐陛下治國平天下。而我佛門弟子勞心,是為了要解釋自古以來一直使眾人困惑不解的諸多問題,以達到從精神上解脫眾生之苦。劉道長,你吃飽了飯閑得無聊時,你幹些什麼?服服丹經藥,練練氣,求求長生之道,是這樣嗎?”
劉玄靖傲然道:“這乃是‘道’之一,寧有錯乎?”
知玄失笑道:“寧有錯乎?汝沒錯。隻是凡夫走卒累了一天,也知道喝點酒舒筋骨,燙個足通脈氣,倉夫仆婦有錢也知道去行醫處討一劑補藥,求求長壽。劉道長寧有錯乎?”
劉玄靖大怒:“啟奏陛下,這知玄不是在講論道、佛經義,而是在這裏指桑罵槐,求陛下聖裁。”
知玄接口道:“啟奏陛下,貧僧講的每一句都事關道佛經義。
我佛門弟子日日勞心,時時勞神,思天地生滅解,思人生苦樂源,勸人抑惡揚善,正是為了輔佐皇家治國平天下,趙歸真,劉玄靖一夥,食皇家俸祿甚多,卻不為陛下分憂解難,隻求一己之長生,且處處造亂殺人——”
趙歸真出列道:“啟奏陛下,這知玄說貧道造亂殺人,這是血口噴人,求陛下為臣道作主,以伸冤屈。”
武宗大聲問:“知玄大師,趙道長是朕的授度師,朕還封趙道長為左右街道門教授先生,你應知他此時是朝廷命官,你如要指控他造亂殺人,應有依據——”
知律藏出列道:“啟奏陛下,貧僧這條手臂就是趙歸真斬斷的。大慈恩寺無明大師就是趙歸真殺的。貧僧曾寫過陳述報兩街功德使楊大人。”
趙歸真問道:“知律藏禪師,貧道什麼時候砍斷了你的手臂?”
“望仙台築成慶典之前夜。”
“那一夜貧道整夜忙碌於望仙台下,宮中的公公,同時在台下忙碌的道友,及神策軍金吾衛的將爺,都是貧道的人證。豈容你栽贓陷害?”
武宗道:“馬愛卿,當晚是哪些人當值,你去查查,看趙愛卿當晚是在望仙台下,還是離開去殺算人了?”
馬元贄道:“遵旨。”
馬元贄領旨去後,武宗道:“此事後議,繼續講論。知玄大師,你知你父母未生你以前你的本來麵目嗎?”
“知道。”
“那是什麼模樣?”武宗問,險些笑出聲來。他想,你佛教說轉世投生,是以陰司放出來的死人魂魄,你知那是什麼模樣?和尚要這麼說,朕就叫你抓一個出來看一看。你要說腹中胎兒是什麼模樣,朕就牽一個懷孕婦女,叫你鑽進去看一看。總之,武宗恨這知玄所說求長生者是凡夫走卒,如今他要叫知玄大大地丟一個臉,心中才痛快。
誰知知玄回答:“沒有模樣。”
“既有‘本來麵目’,為何沒有模樣。”
“心性有什麼模樣?”
“心性?”
“對,心性。”
“大師的意思是說,父母未生你之前,你的本來麵目是心性?”“陛下聰慧,具是上根器。我佛門弟子打這話禪,用的那個‘你’‘我’,不是‘小你’‘小我’,而是泛指人類。陛下請想,千人千麵,萬人萬孔,縱然是魂魄轉世,誰又記得前世是什麼模樣?
且既未出生,覺未成器,誰又知自己是什麼模樣?可是,有一樣東西,那是千千萬萬人,世世代代都共有的——那就是心性。這心性從哪裏來?從生之源來。這心性也就是人未出生前的本來模樣。”
武宗失望道:“原來如此。教授先生,廣成先生,你二人承認他這種說法嗎?”
劉玄靖道:“啟奏陛下,和尚以心性作人未出生前的本來麵目,這解釋實在牽強得很。據臣道所知,和尚在造一個話頭時,本來就不打算讓人想通。他們造話頭時故意造‘沒心路,沒語通,無摸索’的話頭,目的是要引發和尚們的猜疑。疑為五毒之一,以疑為禪門,目的就是讓和尚進得去出不來。小和尚整日整年,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地想,想成癡呆了,想成瘋狂了,或者怎麼想也想不出頭緒,於是冒火不想了,老和尚在旁邊看著取樂,樂夠了就安慰小和尚說:‘你頓悟了,成佛了。’”
朝中反佛教者響起一片笑聲。
知玄長歎道:“好道士!對我佛門知之甚稔,如不是臥過底。
便是和尚變節做了假道人。啟奏陛下,道門無學可言,就是因為道土們從來什麼學理、教理、哲理都不想,世世代代,就以一篇老子五千言疏去注來。吃飽了飯甚麼也不想,無非是想活得久些,多騙些皇糧來吃!”
朝中反道教者響起了一片笑聲。
“啟奏陛下!”知玄不讓劉玄靖、趙歸真有思索的時間,“傳說趙歸真在華山華陽洞中得到了華陽真經,如今會三通,三算之術,知山知地知人心,算生算死算萬物。貧僧想請教道門教授先生一個有關山的問題。”
趙歸真疑惑道:“山也可進入經義講論嗎?”
“可以。”
“那你問吧。”
“華山是雄山還是雌山?”
趙歸真一愕,不明白山何以有雌雄之分。
知玄不給他思索餘地,又問:“麟德殿這塊地是什麼地?”
趙歸真又是一怔,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體內的真,力轉變很快,但腦筋卻不是真力練得到的地方,它仍然受“用進廢退”
規律的影響。整天打熬武功內力思索殺人方法如趙歸真者,比起法門寺整天玩舌頭玩遍了全中原上千所大寺廟的知玄來,實在就連小巫也算不上一個了。
知玄連珠炮一般地問:“你不知道吧,老衲寫個字給你看一看,你認得出來,就算知道了。”說著,知玄彎腰,在麟德殿的地上橫著劃了一筆,問;“趙歸真,你認得嗎?”
趙歸真傲然道:“禿驢,你當貧道是小兒麼?這是一字。”
知玄仰天大笑道:“錯了!老衲在土上麵劃一橫,不正好是一個呈字嗎?這麟德殿上這塊地喚作王地,應了古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趙歸真,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趙歸真勃然大怒:“禿驢!專事詭辯,算什麼真本事?”
“那麼,你的本事又是什麼?不就隻是殺人功夫天下第一嗎?”
趙歸真氣得渾身發抖,可是,在皇宮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便殺了這個法門寺的知玄和尚。
劉玄靖怕趙歸真控製不住自己,連忙說:“啟奏陛下,知玄大師口似懸河,但所講皆是雞毛蒜皮,取巧賣乖之詞,沒有一條是大道經義。”知玄立即插話道:“光祿大夫何不講一講道教的大道經義?”
劉玄靖:“要講的。貧道不講,讓你一個人嘩眾取寵,蒙騙眾生麼?啟奏陛下,太上玄元皇帝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這是我道家關於宇宙生成的至高經義。什麼是道呢?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太上玄元皇帝這句話,其義深不可測,對於不想求道的人來說,根本就無法理解。因為這無名稱無形象的道,偏生又是無地之始,萬物之母。這就是道氣,浩然正氣。這浩然正氣使渾沌混一的原始黑,暗分為陰陽二氣。這就是道生道氣,道氣生陰陽。也就是老君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什麼是二生三,三生萬物呢?道氣是渾沌混一中唯一可以使其清純的元氣物質,它使混沌分為陰陽二氣,陽氣清輕,上升為天;陰氣重濁,下凝為地,天地陰陽的衝和交感產生了萬事萬物,而人為萬物之靈長,與天地相合為三。這就是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大道思維。”
知玄大聲喊道:“錯了!大錯而特錯了!”
武宗詫道:“這確是天地至理,怎麼會錯了呢?”
“陛下請靜聽貧僧與光祿大夫慢慢講論。”知玄說,“請問光祿大夫,道既然無名稱無形象,看不見摸不著,你又如何證明它的存在與不存在呢?”
“道氣乃無上陰陽二氣的總合,無處不在。咱們練氣者,甚至整日都在呼吸它,還用證明嗎?”劉玄靖傲然道。可是,他卻不知道他犯了一個大錯誤,既要將‘道’神秘化,為什麼又要用最平常的事物去論證它的存在呢?
果然,知玄大師說:“光祿大夫說,道即道氣嗎?”
劉玄靖不明白知玄要怎麼引申,隻好沉默無言。
知玄張口一嗬,一口白氣吐出嘴來,說道:“是這東西嗎?”
這時正是冬天,任何一個人張口一嗬,都會有一股白氣被噴吐出來。
劉玄靖大怒:“大膽!竟敢將我大道經義如此庸俗!”
知玄假作慌張:“這可是你自己論證的呀!光祿大夫。”
事關宇宙天地萬物的起源問題,大殿之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參加講論的佛,道諸人,有哪一個真正去思維過?所以一時竟無人能插得上嘴。老子提出:道生一……這個思想,不失為對宇宙生成是一種解釋,很樸素。元氣物質畢竟還是物質,比苗族神話盤古王開天地(此神話傳說後來被漢人占為已有)之類的神話傳說合理得多了。可是,參與辯論的道士論證水平很低,不能正確闡述,正確引證,好比威力無比的狼牙棒被一個小孩舉起手打一個空手道高手,舉起來都吃力,又怎麼能戰勝那個空手道高手呢?
知玄假作慌張,誰都看得出來,許多人已竊笑出聲。
趙歸真沉聲道:“知玄老兒,你且說說看,天地不依道而生,又依什麼而生?”
知玄抬起雙掌,合十向空,無比莊嚴地說道:“我佛說:諸法由因緣而起。這句佛諦,用常人的話來談,就是說,天地萬物的生成,是一種因果關係的結果,而不是哪一個‘主宰’創造的,更不是什麼看不見,摸不著不能證明其存在的‘道’所能生成的,如若青光祿大夫所說:道是道氣,道氣是一種元氣物質,使混沌原始清澄為陰陽二氣,生成了天地,那麼,道氣是一種物質,混沌原始又是不是一種物質?混沌原始從哪裏來的?道又是從哪裏來的?如說天地因‘道’而生成,道又依什麼而生成?”
眾人嘩然。如此嚴謹的邏輯論述,誰也招架不住。這法玄和尚沉浸在經書雜書中幾十年,遊曆天下諸寺求經,求證幾十年,從禪宗說禪機,從唯識宗學邏輯學(即玄奘大師所傳的因明學說),再從其它宗門廣采經義,以證佛之本諦,去攻擊他教經義。有他參與講論,軒轅集連身都不敢現。
知玄毫不停頓地說:“佛陀說:‘若以有則彼有,若以生則彼生;若以無則彼無,若以滅則彼滅。’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說,生和滅是相依相存的,是一種互存關係。因果作為一種互存關係,分兩大類:同時因果和異時因果。打個比方,有皇帝才有臣子,反過來說,有臣子才有皇帝,缺一而不成群臣之統,這就叫同時因果。什麼又是異時因果呢?皇帝陛下是臣子的君,是皇太子的父,是眾妃的夫,這三者因皇帝陛下而生成,反過來說,皇帝又因這三者的存在而成為皇上和皇父皇夫。這就叫異時因果。
因和果缺一不可,缺一而不成其因果。”說到這裏,知玄轉向劉玄靖,“請問光祿大夫,你說‘道’清澄了混沌原始,那麼以你說說看,是先有道,還是先有混沌原始?”
趙歸真怒聲道:“天地之間,自然是先有道,然後才開天地。”
“那麼,請問趙教授先生,道之前又有些什麼?”
“道是至尊至理。道之前能有什麼?”
“那麼,道之前既然什麼也沒有,道從哪裏生成出來的?”
趙歸真啞口無言。
劉玄靖連忙道:“先有混沌原始,然後道才以誥然正氣去澄清它為陰陽二氣,以開天地。”
“那麼,你是說,道是從混沌原始之中生成出來的?”
劉玄靖啞口無言。他如說道是從混沌原始中生成出來的,豈不是在崇拜道時,還非得先崇拜一通混沌原始?
知玄道:“啟奏陛下,這一場講論,道教輸了,請陛下依佛,儒道而重定排序。”
武宗強忍著怒氣,沉聲問:“你說了許多叫人聽不懂的話,可天地是怎樣生成的,你都沒有談!”
知玄道:“天地是怎麼生成的,我們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都沒有看見它生成,隻能憑所學所想去推論。比方說,我們這時身外的麟德殿,麟德殿外麵是皇宮,皇宮外麵是長安城,長安城外麵是山川河澤大地,山川河澤大地外麵是天空,從天空中我們看見日月星辰,日月星辰後麵還有日月星辰,如此一直探索出去,總有什麼東西,沒有一個止境。”
鄧元超自作聰明地說:“山川大地日月星辰外麵是元氣包裹著。”
知玄馬上問:“那麼,包裹著山川大地日月星辰的元氣外麵呢?什麼也沒有了嗎?”
鄧元超橫霸道:“就是什麼也沒有了!”
知玄哈哈大笑道:“照你這麼說來,麟德殿外麵也早什麼也沒有了嗎?”
鄧之起大怒,本能地伸手拔劍——可是他腰間沒有劍,朝堂之上,有皇帝在,臣子不準佩劍。
知玄撫掌大笑:“道士想殺人了,道士講論輸了,想殺人了!”
武宗陰沉著臉問道:“天地究竟因何而生?知玄大師,你明白說來聽聽。”
知玄道:“啟奏陛下,貧僧已經講過了,這是無法探尋的。如說天地因某物而生,那麼某物又因甚而生?這就叫我佛說的因由因生,緣由緣起。橫著推論出去,無邊無際,豎著推論出去,無始無終。所以,以我們目前的知識和思維,還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
武宗說:“你既然解釋不出天地生成的原因,你又怎麼可以說你講論贏了呢?”
哪知道知玄大師總有話說:“貧僧找不到天地生成的本源,貧僧是輸於天地麵前了。可道士強作解人,被貧僧駁得體無完膚,卻是輸與了貧僧,還求陛下聖裁。”
武宗盯著知玄看了半晌,沉聲道:“講論結束,退朝。”
知玄大聲道:“請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站在殿上,無法作答。如以講論本旨來講,該重排;如以信仰本旨來講,他又怎能重排?
宏道、知律藏一齊出列道:“請陛下重排三教次序。”
武宗道:“以後再說,退朝。”
知玄連忙再說:“啟奏陛下,道教沒有良知良識,所講的都是羽化飛升之類無稽與長生長壽之不可求。這都是山林匹夫所好之事,帝王不應留意於此——”
武宗勃然大怒道:“放肆!惡言冒瀆於朕,竟敢罵朕是山林匹夫!來人,將知玄流放到西域山林中去,叫他有生之年,盡作山林匹夫!”
武宗說罷,快步出麟德殿而去。
三個和尚無不大驚失色,頓時驚得不能言語。教依皇權而盛,可是一個宗教門派,天生不受皇帝喜好,又怎麼個依附法?
武士出列,將知玄架出了大殿而去。
知玄至此,方才放聲大笑,他在武士的推攘之下,大聲道:“不崇我佛,必無好報!不崇我佛!必無好報!”
知玄的聲音逐漸消失在麟德殿外。
散朝了。眾大臣各自散去。
知律藏快走幾步,在殿外的台坪上追上李德裕道:“大人請留步。”
李德裕回身道:“大師要說什麼,請不必說。知玄咎由自取,本官可是無處代他求情。他為何不識時機,不讓講論之勝自己去開花結果?而非要盛氣淩人。強聖上之所難呢?”
知律藏啞口無言。
李德裕快步離去。
講論結束了。佛教徒講論贏了,結果佛教卻因勝得敗。江湖上到處有人以武力盛氣淩人,知玄大師卻以超群的智力而淩人,淩到最後,還是皇權大獲全勝。聖旨一下,知玄就被流放了。
有超群的智力又怎樣?皇上有淩駕於整個社會一切真理之上的皇權!
當夜,趙歸真再入麟德殿,送金丹一瓶進與武宗。
當夜,武宗再服金丹,同禦數女,縱樂之後,昏沉沉進入了夢鄉。他夢見天地未開之前,渾沌原始一片黑暗。他想掙紮出去,尋找清朗天空,可是越掙紮,那渾沌越密實,他大叫著:“道氣!
道氣!”
他醒了,滿頭是汗,他感到手足發麻,他醒來時,還在喊著夢中的話:道氣道氣,可是他聽得,自己卻是連喊:“道虛道虛”,他將氣字的音喊別了音。
他不喊了。太監進來,跪地道:“萬歲爺吩咐。”
武宗說:“朕口渴如燒,快取仙露金丹服用。”
他不知道,他中金丹之毒日深——手足發麻,口腔麻痹,發音不準,口幹舌燥,全是鉛、汞、硫、砷中毒的症狀。
他口渴,為解口渴,令取仙露金丹——這不是以鳩止渴麼?
皇權是至尊。至尊之外,卻盡是敵人敵物敵意……
第二天,流放知玄的聖旨就付諸執行了。
這天早上,下了一場好大的雨。
嘩嘩的春雨,反季節地出奇地大。春雨怎麼會那麼大?下得窮人的屋子直漏,下得街上盡是水流,下得小河裏積水橫衝直撞,下得灃河,湟河,灞河憑空漲了好幾尺!
佛教徒說:“這是天在哭,天在大哭……”一輛籠車從大明宮望仙門中驅了出來。兩匹馬拉著這輛籠車,車上是一個站籠,站籠中鎖著一個脖子上戴著板枷的老和尚,這個老和尚就是知玄大師。
前麵有三百名神策軍人執戈開道。
籠東西兩邊各走著三排軍士,每排五十人,最外麵一排執長戈,第二排執劍,第三排執刀。左邊三排一百五十名軍士,右邊三排百五十名軍士,共三百名軍士將囚籠車護了個密密實實。
後麵是四百名軍士押後。
押一個老和尚,動用了一千名神策軍軍士。
這是會昌五年二月。
武宗流放知玄的地點,無巧不巧恰好是當年德宗流放文安公主的星宿海。
站籠囚車從大明宮望仙門出來,經過長樂大街,到東市西角轉向西行,進入皇城大街,直向金光門行去。
一個和尚站在西市的轉角處,站在雨中。這是白馬寺的宏道大師。他身穿白色僧袍——好奇怪,和尚的僧袍,以黑灰二色為常,以黃色為隆,以紅色為重,哪裏見過穿白色僧袍的和尚。
但宏道就穿的是白色僧袍。
宏道一見站籠囚車到來,立即向站籠中的知玄大師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三個頭。
刹時間,十個和尚,百個和尚,千個和尚,從各處默默地走出來,默默地向站籠囚車跪下去,默默地磕頭。
知玄連忙在囚車中端端正正地跪下還禮,也是默默地,熱淚從他的老眼中流到了老臉上。
普天下幾千萬大唐人啊,吃呀,喝呀,勞呀,作呀,拐呀,騙呀,拚呀,殺呀,偷呀,搶呀,行呀,走呀,笑呀,哭呀,嫖呀,賭呀,娼呀,淫呀……誰去思考過天地生成這個與一切有情生物無情生物有感生物無感生物的生老病死大小壽夭完全沒有關係的問題?天地怎麼生成的,與誰過日子有多少關係?可是,人不追尋本源,還叫有感生物有情生物嗎?為什麼有一個人去思索探尋了,反而被押進了站籠,流放到荒無人煙的星宿海去?
有和尚哭出了聲。
刹時間,皇城大街上,響起了一片哭聲。
皇城大街很寬,大約有二百米寬,折合成丈,也有六七十丈,倒象一個大廣場。和尚們離押送囚車的衛隊很遠,構不成搶劫囚犯的威脅,衛隊也沒有理由鎮壓。
不斷有和尚從街兩邊走出來,向著站籠囚車跪下,與知玄作別。
沒有喊叫,沒有咒罵,隻有磕頭,哭聲,風聲,雨聲……
站籠囚車出了金光門,長官命令把城門關上,以免城內的和尚跟著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