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欽義手捧聖旨,坐在車中,向嵩山行去。他一路沉默寡言。廢滅禪宗的差事落在他頭上,偏生他是一個佛禪信仰者!
自從禪宗分為南禪北禪以後,少林寺在禪學的思辯上,已經衰落。文采全讓慧能帶到南方去了。但少林寺卻是禪宗最早和尚最多的祖廷,而且武僧集中,要散少林武僧,隻怕很難。
而且少林武僧有一個很硬的殺手鐧,那便是唐太宗李世民一次兵敗,曾得少林寺十三名武僧救助,為此李世民封少林寺為“天下第一名刹”,並賜十三僧立碑為紀,準繪十三僧救唐王的壁畫。
雖然此次廢寺散僧,法度上對少林寺特別優惠,隻怕僧人也無法接受。平章事李德裕會同兩街功德衙,商定隻收少林金佛銀佛,不收銅佛,不毀泥木佛,更不拆少林寺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僧人準留六十,其中文僧四十武僧二十。其它寺廟就已列入廢寺散僧的範圍了。
楊欽義當時就預計很難,所以趙歸真說若有人反抗,他將親自出手。隻是兩人各走各的,楊欽義決定,等趙歸真來了,再一起宣旨。那樣,禪宗恨的就是趙歸真而不是他楊欽義。
車輪滾滾,少室山已經遙遙可見了。
隻聽得前麵傳來一陣歌聲:
了了見,
無一物,
亦無人,
亦無佛。
一個胖大和尚,手中數著念珠,腰間卻掛著酒壺,粗聲唱著,大步走來。
楊欽義令車夫停車,伸出頭問:“請問大師,你唱的是什麼歌?”
和尚道:“《證道歌》。”
“是玄覺禪師的《證道歌》嗎?”
“玄覺禪師是誰?不識此人。”
“大師唱‘亦無人,亦無佛’,那是什麼意思?”
“功德使大人連這亦不懂麼?”和尚笑道,“大人平日喝酒嗎?”
“自然喝的。”
“那就是了!”和尚說著,大步離去。
楊欽義大聲問:“大師哪裏去?”
“自行散去!”
楊欽義大吃一驚——拆寺散僧尚未開始,和尚卻自行散去,這是怎麼回事?
馬車又向前行,前麵又來了一個和尚。這個和尚穿著僧袍,頭上亦有戒疤,但肩上卻扛著一把鋤頭,他大聲唱道:
幾回生,
幾回死,
生死悠悠無定止。
勢力盡,
箭還墜,
招得來生不如意。
楊欽義又令馬車停下,大聲問:“大師唱的可是玄覺禪師的《證道歌》?”
和尚單掌唱喏道:“正是。”
楊欽義歎道:“本官平生最慕的就是你們禪宗的灑脫。隻是前頭那位大師唱什麼‘亦無人,亦無佛’,本官卻是大惑不解。”
“大人為何大惑不解?”
“如若‘亦無佛’,大師為何作和尚?”
“大人差矣。大人做官,是為了皇帝麼?隻怕是為了榮華富貴。做和尚是為了禮佛麼?隻怕是為了滅苦。做人要滅苦,靠得住佛嗎?比如大人帶了聖旨來廢佛,佛又能拒絕嗎?所以和尚唱‘亦無佛’。”扛鋤頭的和尚用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胸膛道,“這裏無祖無佛。達摩是個老臊胡,釋迦老子是幹屎橛,文殊菩薩是擔屎漢。①滅苦,隻有靠自己嘍!”
楊欽義驚駭得啞口無言。
扛鋤頭的和尚大步走去,隨在馬車後麵的官兵無不驚愕注視,不知這是什麼和尚!
和尚高聲唱:
和深山,
住蘭若,(注)②
岑岑幽邃長鬆下,
優遊靜坐野僧家。
江月照,
鬆風水,
霧露雲霞,
永夜清宵,
境靜林間獨自遊,
清寂安居實蕭灑。
楊欽義大叫:“蘭若更在當拆毀之首!”
那和尚回答:“那就到深山中去吧!”
“大師在深山中吃什麼?”
“吃鋤頭!”
鋤頭可種地,可打獵。
和尚大步走遠了。
楊欽義長歎了一聲。
①此一句訶佛話引自《五燈會元》卷七。
②蘭若,一二人之小廟,稱蘭若。
馬車順著山間車道,向少林寺行去。路上隻見單個的,或三或兩的和尚,哈哈笑著或長歌當哭,各自出山而去,與官兵對麵而過,也視若不見,好象這官兵不是來廢他們的。
楊欽義坐在車中,隻覺得心中一陣難過,大有對不起禪宗和尚的感覺。
馬車到了少林寺。楊欽義令官兵原地休息,他下車,一個老僧向他走來。
“大師可是釋法秀寺主?”楊欽義問。
來僧道:“不是。法秀寺主在墓地等候大人前往一談。”
“哎呀,他可別想不開啊!”
老僧笑了:“大人想到哪裏去了?大人奉旨領兵前來,不就是砸幾尊佛像拆幾間殿堂嗎?今日拆了,異日還會撥銀重建,有什麼想不開的?大人請。”
楊欽義打心眼裏服了。武宗病重,不知何日山崩。下一個皇帝誰知對佛門是什麼態度?世事如棋,誰看得透?這個皇帝下旨廢佛,不知哪個皇帝又會撥重金重新興佛!
楊欽義跟著老僧行至塔林。武宗廢佛時的少林寺塔墓群,遠沒有今日之規模。少林寺建於北魏,至武宗滅佛不過三百來年。十來尊塔墓四周,倒是土墳包更多。
釋法秀坐在一個墳頭上,說:“楊大人來了,請於石墓上就坐。”
楊欽義本來就是佛門信徒,更因今日之事詭異無比,心中不安,便去石墓墳頭上坐下,幹笑了兩聲說:“坐在墳頭論興廢,有趣極了。”
釋法秀笑道:“大人有些慧根。山墳作證:興亦好,衰亦好,終歸一個土饅頭。趙歸真,你出來吧。”
墳場中的另一個墳頭上,一下子出現了一個道土——趙歸真現身了。
趙歸真一現身,就對楊欽義說:“楊大人上當了。”他盤膝坐在另一個墳頭上,與釋法秀和楊欽義成三角之勢。
“本官上了什麼當?”
“法秀說‘興亦好,衰亦好,終歸一個土饅頭’,這話不對。他、表麵上對大小壽夭顯得毫不在意,可心中計較得緊。楊大人隻看這座下的墳,普通僧人一堆黃土,職事僧人一堆石條,高僧卻得一座塔基。這不是榮辱是什麼?”
“這個……”
“更有甚者,佛門至尊釋迦牟尼,死後火化,遺留碎骨八萬四千塊,被供奉在海內外佛教徒的數萬所寺廟中,備受尊崇,超過任何帝王將相。五台山的舍利塔,高達二十三丈,比皇上的望仙台高一倍多。這不是壓上是什麼?”
楊欽義沉默了。
法秀道:“趙歸真你為何做了道士?”
趙歸真道:“老和尚什麼意思?”
“你不該做道士,實在該去當權臣!”
“老狗理虧,便講橫話!”
“老衲理虧什麼?我佛祖首創四諦說,救蒼生滅苦於煩惱人生之中。這尊崇由心而生,非外力壓迫所生。汝能阻止人們尊崇一個佛?”
趙歸真一時無言以對。
法秀立即又說:“大千世界,一切有靈生物無靈生物,皆有其生存之道。帝王將相,引車賣漿,道士和尚,皆為蒼生。趙歸真啟動教門釁,便是存了心要滅我四十萬蒼生。這個孽造得太大了一點吧?”
趙歸真立即說:“廢佛可是皇上的旨意。”
“那是你這小人一力挑唆的!”
“小人?君子小人怎麼分,隻怕和尚也還沒有學會吧!”
“以善惡,以功利、義舉,以光明、卑劣,以為我、利他,以靈、性,以種種,你這道士就是小人!”
趙歸真大怒,一聲怒喝,右臂袖袍一拋,一股大力隔著六丈距離,如颶風一般向釋法秀猛擊過去。
釋法秀明白這武功急鬥在所不免,所以選在寺外墳場等待楊欽義與趙歸真。他明知不敵,卻也不願示弱。他雙袖同時揮打,發出兩股佛門正宗內力,對擊過去。
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釋法秀一個身影倒飛出去,直往亂墳堆中落去。
正在這時,隻聽遠處有人大叫:“休得傷我師叔!”
隨著叫聲,隻聽得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傳來。那聲音喊出第一個字時,大約還在百丈之外,而六個字一喊完,人已掠到了場中。由於飛掠之速太快,猶如離弦之箭矢,竟激得空氣發出銳響之聲。那空氣的銳響之聲一響而停,釋法秀已經落在一個中年文士的懷中。
趙歸真全身一震:“郭子嶽!”
來人正是郭子嶽。他將釋法秀輕輕放下,說:“師叔,弟子來遲一步。師叔傷勢不重吧?”
釋法秀是五葉禪師的師弟,所以郭子嶽稱他師叔。釋法秀欣喜道:“子嶽已修成正果了麼?”他是從他的飛掠之速上判斷出來的,更從他飛掠而來猛地接住自己時消除那對撞力的不二法門的運用—上判斷出來的。